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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對學生們而言暑假接近尾聲,這年夏天沒有什麼強檔電影,段豫奇也不常跑電影院,租了些之前沒看過的影片回住處觀賞。養傷期間他三餐外加消夜都由李嗣投餵,現在肌肉線條越來越柔和,特別是肚子,這讓他很揪結,於是晚上只肯讓李嗣給他做些溫沙拉吃,看影片時就在軟墊上做些局部鍛鍊的動作。夜間,李嗣通常很早就睡,打烊後洗澡,看點書或玩個遊戲,上一下網再就寢,一週會有一、兩天是打烊之後還在一樓待著,繼續做另一個世界的人的生意,李嗣說是預約制,段豫奇雖然好奇,但也知道有很多事不要貿然接觸比較好,所以入夜後都躲在二樓。

  這陣子除了三餐之外,偶爾李嗣約他去逛大賣場,主要是因為他有車,方便店裡採買補貨。李嗣對他的態度還是挺平和,卻不像他剛受傷的前兩天那麼仔細照護他,態度上挑不出破綻,可是他覺得李嗣在生氣,氣什麼他也捉摸不清楚。

  現在段豫奇不必再套護頸圈,回到職場工作,肩頸變得容易痠痛,同事介紹他一間精油推拿的店,他拿著名片預約,一忙完工作立刻跑去。推拿的店家在商圈巷子裡,設備裝潢很新,師傅看起來挺資深。一個中年人笑容可掬請他脫下上衣,確認他預約的內容後從架上拿出各款精油,一面抹在他背上邊講解那些療效。
  那些香味雖然調和過了,香氣還是很濃,一雙大手在背上游移,力道拿捏得剛好,師傅給他講解背上有什麼穴位,他聽得昏昏欲睡,沒過多久意識已經在夢與現實間飄蕩。放鬆時心想之後能拿著優惠券邀李嗣一起來,這次做完回去,「旭」差不多也打烊,恰好能趕上李嗣煮晚飯吧。

  昏黃燈光里眼著香氛蠟燭,播送輕音樂,一切是那麼的愜意和享受,段豫奇沒想到只是小憩片刻,再醒來是被癢醒跟冷醒的。空調開很強,他覺得冷,至於癢是因為有人拿毛筆在他皮膚上畫,他腦袋有些沉,感覺像是被下藥或是醉酒沒醒那樣,整個人都不舒服。

  睜開眼就看到天花板的裝潢是一塊塊正方形的鏡子和圓形燈飾交錯著,好像一面只擺上白棋的棋盤。他透過鏡子看見自己手腳繩子及鎖鏈束縛著,綁在一張大圓桌上,渾身只穿一件四角褲,周圍牆面貼有各種中式菜單,看環境好像是間中式餐廳。他裸露出的皮膚被畫上密密麻麻的咒文、圖騰,執筆的是一個少年和個少女,身上被畫得紅黑相間,大概是用了墨及朱砂,只不過他還嗅到一股很重的怪味,又香又臭,香得詭異,臭得驚人,令人很不舒服。
   然而少年少女似沒有感覺一樣木著臉在他身上完成最後幾筆,他冷得起雞皮疙瘩,餐廳燈光白亮,將這景象映得冰冷弔詭,他莫名想起一、兩部片子,一齣是把人剁了做成叉燒包的經典片,另一齣是劊子手的老婆被剁了做成包子,被人吃出包子有顆牙齒的靈異片,他心情很糟,開始發抖,不知是冷得還是怕的。

  鏡子映出的地板也是黑紅相間的深色調,這時段豫奇又察覺一點不對勁,就是地板的顏色緩緩的扭曲、轉動,他驚愕發現那些黑的、紅的、褐的顏色其實是滿滿的臟器、斷肢殘骸,和著淹到人腳踝高度的血液,但是餘光瞥去,似乎那些東西只有他看得見?憑他過去看到異世界物體的經驗所猜測,那些東西可能是殘存在這空間的記憶。

  「你們這是違法,這樣做不怕報應?」段豫奇沒想到自己還能冷靜講出一句不抖的話,但也只是表面鎮定。
  那少年皺眉睨他,嫌棄的走去另一張桌子從背包找出一塊圓潤玉石,白色上面有一絲絲血紅紋路,直接塞到他嘴裡。少女冷聲提醒少年:「師傅說要活的,別把他噎死。」
  少年看著段豫奇不屑警告道:「再吵就把你嘴巴焊起來。」

  段豫奇嚇得手心冒汗,雞皮疙瘩特別有精神,這時他們畫得差不多了,兩人守在左右像在等著誰驗收。果然隔一會兒從廚房裡走出來四人,為首是一個相貌堂堂的白髮男人,被少年少女喊作師父,其他三個都是他認識或見過的,于蘩、Joey、推拿師傅。

  段豫奇無法講話,只能含著礙事的圓石發出怪吟。推拿師傅仍笑得親切,他說:「便宜你們了,他是個很好煉油的材料。要不是因為熟客,這個我就自己留著用。」
  Joey溫和有禮微笑說:「張師傅不覺得這軀殼拿來煉油太浪費?」
  于蘩走近段豫奇被綁的桌邊,居高臨下審視,今天她的妝依然清新自然,淡粉的唇刷上透亮有珠光的的唇蜜,向平常那樣的輕和語調對他說話:「之前我養的鬼去找你,想直接讓祂把你弄死了提取魂魄,沒想到祂就被弄壞了。看來你的房東也不簡單,等我把學長你的魂魄抽出來再煉成鬼奴,再讓你去對付那個房東好了。你這麼喜歡我,我也算幫你達成願望跟我在一起。至於你的軀殼就留給Joey,他目前的病治不好,得在換一個更好的。學長放心,我現在取魂魄的技術熟練,不會痛太久,不必經過把你弄死的過程。活著抽人魂魄,這我很熟練的。噢,給你介紹一下,那位英俊的白髮先生是劉師父,有名的符籙師。」
  段豫奇無法掙脫、呼救,緊閉雙眼哼了口氣。于蘩把他嘴裡的東西取出,他抬頭想咬她手指,她挑眉摑他一巴掌:「聽話。」
  他心都涼了,這些話和他所見的景象,足以推想他們肯定把這些勾當幹了無數遍。將一個人的身體靈魂拆賣,說成再簡單不過的流程,執行得毫無猶豫,如果沒有什麼條件限制所選對象的話,整個世界不就都是他們的狩獵場?

  段豫奇嚇懵了,Joey出聲催促于蘩:「時辰已到,趕緊開始。等下把冰櫃送我指定的地方,我先去準備。劉師傅跟我走。」
  白髮男人深深看了眼段豫奇,轉向于蘩問:「不先拿到他的生辰八字,沒問題?」
  于蘩說:「生取魂魄這是實驗千百遍的了,沒那個也辦得到。何況有你創的符咒幫忙,萬無一失。錢老樣子先匯到K國,辛苦你了。」

  推拿師傅、劉師父、Joey一起離開,從廚房那裡的小門走,少年少女留下充當助手,于蘩回頭對段豫奇露出甜美的微笑,段豫奇對她這表情已不再心動,而是心驚。明知道求救無用,段獄奇還是扯著嗓門叫喊:「救命!」他不顧形象瘋狂掙扎,扭動、亂抖,被綑綁的地方勒出紅痕,他叫得越來越大聲跟難聽,幾乎要崩潰。

  于蘩不知從哪裡取兩根細長銀針往他耳下的頸子兩側扎,金屬獨有的冷意刺入皮肉,段豫奇瞬間靜默僵住身體,他怕斷針、怕受傷,于蘩滿意輕笑了聲,手指拈著針輕輕轉動,一面念念有詞。他感到一陣詭異和噁心,雖然躺在桌面,卻覺得由靈魂感受到能量震蕩,肉體及精神都捲入從未體驗過劇痛及暈眩,喉嚨間發出呃咯嘎之類的怪音,一下子冰冷徹骨,一下又變得灼燒難忍。
  這不過是幾秒間的事,卻度秒如年,他視線變得模糊,無法再叫喊,拱起的胸膛又重重墜在桌面,身上飆汗,被畫上身的符字不知用了什麼調和過,竟膠著在皮膚上沒有暈開來,而且好像有光影浮動,如蟲蛇般黏膩的貼在他身上。

  段豫奇聽見自己的聲音越來越不像人,精神渙散,手腳好像產生變化,彷彿快擺脫「人類」的軀殼脫出,不知要化作什麼形態。即將而來的是自由或束縛,都只讓他嚴重恐慌。錯亂痛苦之際,好像聽于蘩又一聲輕哼,再接下來是少年、少女同時發出疑惑的輕咦。

  「怎麼會這樣?」于蘩的聲音充滿驚喜:「這個人的魂魄不是普通人,是靈物?天啊,賺到了!」她雙眼一亮,看向少年和少女。
  少女警覺迎視:「妳要滅口?」
  少年亦開腔提醒:「我們可是有兩人。」
  于蘩呵呵笑了笑:「怎麼可能,我與劉師父有交情,不會傷他徒弟們。當年我和劉師父認識時你們還沒出生的,我和Joey能脫胎換骨也是托他的福。」她瞥了眼已經被一層層白霧籠罩的男人,霧裡有符咒發出的光紋像蛇一般游動著,愉快道:「真是懷念的畫面,呵。我跟白毫差點到手的東西,你們不告訴他,我們三個便相安無事。」
  少女挑眉和少年對看一眼,少年說:「白毫?是指那個調香師,妳想獨吞靈物?」

  話音未落,廚房那裡傳來皮鞋踩在地板磁磚的聲響,他們三人訝異,少年立刻奔去看門應是上鎖的,就算沒鎖,這棟建物佈下障眼法,普通人不得其門而入才對。少女跟于蘩都盯著廚房那兒,于蘩分神留意段豫奇的情況,手指間還有一簇銀針尚未發動。
  「砰!」物體重擊牆壁的聲音,好像聽少年悶叫了聲,接著一堆廚具掉落、碰撞,動靜不多,約十秒左右從廚房走出一名穿著休閒白襯衫、鉛灰色西裝褲的高瘦男人,略長的瀏海往右旁分,臉上掛著一副鈷藍色細框眼鏡,他一進來,餐廳裡那些圓燈就開始閃爍不停,活像是鬼片裡才有的效果。

  少女忘了呼吸,直到聽旁邊于蘩出聲:「你是什麼人?」
  男人定定看著于蘩,微瞇起眼,目光將她整個人掃視一遍,自言自語似的低語:「怪不得好像似曾相識。他要是知道自己暗戀的人都能當自己的媽,不知道會怎麼樣。」

  于蘩聞言錯愕瞠目,少女把筆桿旋轉,筆毫收進筆桿裡,外殼拔開即是一柄短刃,二話不說朝男人殺過去,于蘩直覺那人不好應付,才想喊住少女,卻只叫出「妳別衝動,他。」五個字,少女已經被男人架開持刀的手臂,一拳狠狠揍在纖細單薄的腰腹上,少女雙眼瞪大,當即跪下抱肚、腦袋撐地乾嘔起來,然後暈死過去。

  于蘩被情勢逼急了,原先的長針收起,接著雙手一甩發出幾十根細如髮絲的牛毛針,那男人絕對無處可躲,能遮擋的桌椅也都離得較遠,沒想到男人面前忽然顯現出一抹豔紅,那是一張張繪著白牡丹的大傘。四張大傘擋下針,憑空飄開,男人優雅踱來,這時的他已經雙眼呈現黑色,沒有瞳仁。

  「噫、呃……」于蘩滿頭冷汗往後退,這種情景她有印象,很多年以前有個人也是這種空洞深黑的眼,可是又有點不一樣,當時也和此刻一樣,她跟白毫在風水寶穴發現靈物,想奪取時被阻撓了,他們當時的肉體被一股可怕的力量侵蝕,對方幾乎要把他們吸乾變成乾屍。她想起來了,那個由季氏改姓李的孩子!
  這些年不是沒想過要把人找出來解決掉,可是那孩子離開兒童之家後的消息就查不到了,他們之後覓得新的軀殼也沒心思再追究,像那種怪物遲早會被其他高人解決的,沒想到竟又遇上了。

  「我,把他給你。你讓我走。」于蘩努力講出這句話,她不敢獨自涉險,就算搶到這人的魂魄她也得有命作為,眼下還是得先保命再說。
  只不過男人面無表情用鼻腔輕哼一聲,冷漠的笑意:「你給我?他本來就是我的。」說完同時他朝于蘩的眉心出手,于蘩張牙舞爪反擊,雙手的銀針以肉眼難辨的速度朝他猛刺,針刺在男人深黑的眼球裡、他的眉心、臉部穴位、周身大穴無一倖免,一下子像隻刺蝟,她喘著笑起來。

  「呵、呵,哈哈哈,不過如此。」她邊笑邊退開,把身上剩下的針繼續拿出來猛扎男人,每個扎過的洞開始滲出血來,她幾乎要把人戳爛,笑得越發開心:「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不過是個小鬼也敢威脅我,你們全家都去死,全都去死,下賤的垃圾,怪物!」

  李嗣站在方才紅傘遮罩的位置一步也沒移動,漠然望著被四張紅傘罩住的女人,她在傘下彎腰拿針不停往自己肚腹和身下猛扎,刺出許多血洞,邊自殘邊笑,李嗣挪開眼往綁著段豫奇的圓桌走,一手伸進霧裡按在青年的印堂喃喃念著什麼,幾秒後霧如有意識般滲入青年體內。
  李嗣無視一旁自殘受傷已經快暈倒的女人,他將段豫奇橫抱到廚房,拿出一瓶清酒把人由頭到腳淋一遍,皮膚上畫的咒文糊掉暈開,然後抱著人走出廚房後面的小門,在防火巷口上車離開。

* * *

  李嗣在自己三樓浴室放好溫熱的水,扔進大把柚葉和一些能吸陰氣的樹枝草葉,把段豫奇扔進去泡著。十分鐘後段豫奇撐開眼皮看人,好像還沒清醒,他被李嗣抓著手肘帶出浴缸,李嗣把泡過的草葉撈出來扔一旁,放掉污濁的水,將浴缸沖洗過再重新放熱水,然後把另一綑還沒浸泡過的草葉扔進去,接著讓段豫奇再坐進浴缸裡,彷彿在煮藥湯一樣。
  段豫奇被蒸出一頭汗,困惑望著一旁高大的男人低喊:「李嗣?」
  「你被畫了符咒,得先把你身上沾染的咒力和氣洗掉。等下你整個人都泡在水裡,能憋多久的氣就憋多久,總共要再浸個十五分鐘。」

  段豫奇明白李嗣在救他,虛弱應了聲就盡量躺下,捏鼻憋氣浸到草藥水裡。雖然閉起眼,卻能隱約看見一絲絲絳紅色光線像香火燒出的煙那樣冉冉浮出體外,一直往上飄散,那些煙絲最後匯成一隻一隻胭脂色的小魚游走了。他知道自己不全然是靠肉眼去看那些異界的東西,也知道那些事物不見得就真的是他所見的樣貌,也許小魚的形象只是映在他心裡的模樣,如果有別人能看到那些能量或氣,或許不是以魚的形態出現。

  段豫奇浮出水面透氣,李嗣問:「看到什麼了?」
  「魚。紅色,不大。」
  李嗣歛眸思索:「不是太凶惡,還好,不棘手,把它洗掉就好。」

  這座浴缸嵌在大理石面裡,往外有兩、三層階梯,但看得出不常使用,因為李嗣的沐浴用品都擺在斜對角的淋浴間裡。李嗣又換了一次水,讓段豫奇把身上畫的符仔細搓洗乾淨,保險起見再泡一遍澡。然後李嗣趁著人泡澡時,把一些陳年往事簡略的交代著:「大約在我九歲那年……」
  段豫奇聽他講敘才知道原來李嗣原本應該叫季嗣……祭祀、多詭異的名字,不過更詭異的是李嗣說這棟鬼屋原本是他幼年住過的家,是向王騫虎他們家人租的,過去這條太平巷是有名的算命街,不像現在凋零得剩下一、兩間還掛著招牌,至於路旁也沒人擺攤,因為會遭取締。
  他更沒想到自己的生母曾找過李嗣的父親算命問事,而且當時是少婦的她買小鬼養著,卻不知自己養的不是一隻小鬼,而是一群。那批小鬼疑是某個組織所煉來的,被其中的成員私下盜賣。
  少婦自食其果,懷的胎兒沒有魂魄,已經被妖鬼吃光,一個胎兒也不夠一群小鬼投生,小鬼們開始對少婦的丈夫作祟,嚇得她丈夫跑去出家,接著連李嗣一家也遭殃,但後來的滅門禍事卻不是小鬼所為,是煉小鬼的組織做的。那組織遣了一男一女來抓小鬼們,沒想到這屋的座落處是風水寶地,深藏靈物,發現靈物的兩人轉移目標,滅光小鬼想把靈物起出奪走。
  李父的師兄孫叔趕得及時,阻止這事發生,也讓能與靈物接觸的李嗣把祂送到少婦胎中轉生。

  段豫奇聽完,眼神複雜看著李嗣,因為他知道李嗣也看得見,卻置身事外旁觀始終。他垂眼瞥了下自己泡的柚葉浴,心想這不是要把他洗乾淨吃了吧?
  李嗣看穿他那點疑惑與掙扎,解釋道:「不是要把你洗乾淨吃了。」想到自己不知何時早就沒有要吃乘黃的念頭,卻被這樣懷疑,又壞心補充一句:「好不容易救回來的,怎麼會洗完就吃。我習慣把好吃的留最後,況且你頂多就相當於是儲備糧,非到必要時刻都不會碰你。安心吧。」
  段豫奇已經聽出這番話是開他玩笑,尷尬得抿直嘴,再聽李嗣講:「于蘩的靈魂應該就是當年潛進我家的其中那個女人,另一個她嘴裡叫白毫的男人可能也還沒死,只是換了軀殼。之前為了防範你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引進屋裡,我讓不少精怪或游魂幫忙留意,如果不是這樣,你現在應該已死了。」
  段豫奇皺眉:「那我不是很沒隱私?」
  「祂們不會緊盯,就像路口監視器的那種程度。何況你要隱私還是要命?一般人求護身符也很類似,廟裡會遣陰兵陰將或跟著祂們修行的精怪去盯著信徒,說穿了那護身符就是一種信號、能量,妥善收著就能維持效力,而我只不過是省略拿一個護身符的步驟跟媒介。」

  一樣是能看到異界事物的人,段豫奇每天睜開眼還是會對這世界變化產生各種情緒,期待、膽怯、好奇、迴避,但他卻不想真正涉入太深,李嗣卻和他恰恰相反,彷彿沒什麼人事物能真正讓這人興起波瀾,生死之界的離合來去,都那麼平淡自然,看透本質後反而能無所畏懼的深入瞭解,甚至懂得如何掌握那些力量。

  段豫奇撩起一些溫水抹把臉,把無奈的笑意埋在手掌間輕嘆,他有一瞬間覺得李嗣很恐怖,可是即使這個人真的恐怖,他也自覺抽不了身,因為除了這個人身邊,他並不認為還有哪個地方更安全、更自在了。
  李嗣去拿了套衣物給段豫奇穿,喊人下樓補充一下水份,兩人在三樓客廳坐著,電視播著體育新聞,但誰都沒心思看。李嗣拿出一鐵盒,從裡面取出幾綑深淺不一的紅色玉線,剪好需要的長度之後拿膠帶黏住一端開始編織。段豫奇喝著水,嘴角微抽:「你在幹嘛?」
  「你魂魄剛回體,我做條固魂的手鍊給你。」
  「這麼好?有什麼目的?」
  「雖然你不是自願的,但也已經成為誘餌,將來說不定還會發生類似的事。你的魂魄是罕有的大補品,但是吃大餐也需要本身有能耐消化,這點卻不是誰都懂的。當蠢蛋們前撲後繼而來,我可以幫你吃祂們。」
  「明明是你自己想吃還拖我下水,你究竟為什麼想吃那些東西?」
  李嗣反問:「你好像不很擔心隨時會被我吃了。」

  段豫奇抽了口氣,一時語塞,兩人靜默了會兒他才說:「因為我覺得死了就死了,什麼前生來世都不必太執著。我過好這輩子就好了。更何況我還沒死,想那麼多做什麼。」
  李嗣臉上浮現若有似無的笑意,他告訴他說:「我吃祂們,是為了修煉。」
  段豫奇張大口「吭」了聲失笑:「修煉什麼?你以為這是仙俠世界?修仙啊?」
  李嗣沒有不高興,他已經快編完一條手鍊,從盒裡取出幾個小金屬零件拿鉗子組合,一面說:「過去你應該看了不少支離破碎的東西,連鬼或精怪都稱不上的渣滓,在某個空間浮游,然後被其他低等靈吞掉,成為別人的養分。不是所有人死後都會變成鬼,也不是所有的鬼能順利待到投胎的那一刻。你生母當初肚裡的胎兒就是其中一種例子。」

  李嗣看著段豫奇呆掉的傻樣,難得嘴角微揚,眉眼不覺溫和許多:「你轉生前是乘黃,一種這世上不存在的靈獸。這意味著山海經或古書裡那些奇怪的東西,說不定也曾經存在過,但現在卻半點蹤影都沒有了。這世間已經容不下祂們,祂們自然被淘汰,從流轉的時空中被剝離,就算還有像你前生一樣的存在,也很難具體的現世。嗯……比偶爾雨後的彩虹還要虛幻吧。」

  「我。」段豫奇發出單音後頓了下,嚥著口水遲疑道:「我不信這些。也不知道你講的修煉是什麼。反正就像你說的,死掉之後如果沒有也就沒有了。」

  李嗣並不否認他說的,只是順這話題繼續:「很多時候信或不信都可能變成迷信,迷信,迷信,沉迷所信;宗教、玄學、科學,乃至人的感情,都可以是執迷的對象。萬物壽長有限,如果沒有機緣就只能累世修煉,但人因為感情而容易執迷前世今生,就像一顆電池即使能充電,總有一天它還是會壞到不能用。修煉卻不是要變成電池,而是本身成為電,回歸自然宇宙,不再執著於生滅之間。」

  語畢,段豫奇在思索那番話,兩人都沉默下來,電視傳來廣告的音樂,他想起什麼問了李嗣說:「于蘩他們怎樣了?我昏死前還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李嗣誠實答道:「你說的兩個孩子被我打暈,收了一魂一魄。至於于記者。」他拿起遙控器轉到隔壁看整點新聞,果然跑馬燈不久之後出現一排快訊,他說:「離開時用公共電話報警,也叫了救護車。」

  即使李嗣叫了救護車,那幾人也沒救了,新聞畫面上拍著某商圈巷裡的一間中式餐廳,那巷子就在段豫奇去的推拿店隔壁,兩間店大概只隔一條防火巷。新聞報導指出餐廳發生離奇命案,兩名高中生身負內傷陷入昏迷,還有一名女性拿針自殘,失血過多而亡,經查證女子是某電視公的外景記者,與兩名學生並無交集,餐廳的負責人和員工都說不知情,也不認識那幾人。此案尚有諸多謎團沒有釐清,只能等昏迷的兩個學生醒來。

  段豫奇緊張低吟:「他們如果醒來……」
  「魂魄不全,醒了也是白癡。」李嗣手腳很快,固魂鍊上串了一顆霧銀色星形墜飾。他撈過段豫奇的手腕說把它繫上。
  深淺不一的紅繩和一條淡金色繩子編在一起,加上星形墜飾,根本看不出是護身的東西,更像飾品……有點女性化的飾品。段豫奇皺緊眉心說:「這顆星有什麼作用?」
  「點綴。」
  「……可以不要嗎?」
  李嗣搖頭:「不想拆。戴著吧。」

  這東西穿長袖外套也不算顯眼,段豫奇揪結三秒假裝它並不存在,思緒閃過什麼,他注視李嗣認真道:「這麼說你殺了于蘩?」

  李嗣將東西收拾進鐵盒,不冷不熱答:「她自殘到命都丟了,這也算在我頭上?」
  「她怎麼可能會自殘,你對她做什麼?」
  李嗣不高興他的質問:「捨不得她死?她可是打從你還沒投胎就想對付你的傢伙。她自殘是她中了自己的魔障。你如果認為我殺人,大可以去報警。去啊。」看看警察是覺得你有病還是我有病,李嗣心中吐嘈。

  段豫奇被嗆得一臉委屈,他也明白李嗣這種三觀的人已經不是普世價值或法規道德能限制的,他自己也不是那麼循規蹈矩的傢伙,摸摸鼻子不吭聲了。再者,他也沒忘記于蘩各種作為都讓他深有陰影,李嗣還不顧危險跑來救他,而他不僅一句謝都沒有,還大方享受被這人伺候跟照護,越想越愧疚心疼,於是握著李嗣的前臂訥訥道:「謝謝你又救我一次,她的下場也是她罪有應得,我剛才口氣那麼衝是因為我嚇到了,對不起,我道歉,你不要生氣。」

  李嗣其實也挺意外自己有些反應過度,再看這人低聲下氣道謝、道歉,心裡那點不舒服隨之煙消雲散,不由自主伸手摸摸段豫奇的頭髮,然後他看到他耳尖紅了,對著自己靦腆淺笑,他心裡產生一個念頭,想碰觸那張因熱水澡和抿嘴後變得殷紅的唇瓣。

  段豫奇看李嗣目光稍微往下落,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知道在想什麼,接著眉頭微蹙,很乾脆的轉頭挪開視線,似乎還是不高興,難道真的不爽他了?他有些心慌,忽然李嗣又很輕的哼了聲,像在笑,然後跟他說:「你也奇怪,不知道是傻還是遲鈍。像張姍他們那樣的都不會想知道太多。不怕我?」
  「怕有什麼用?你都能讓游魂充當監視器了,我跑去哪裡也會被你找到。而且與其莫名其妙死在外面,起碼跟著你有點保障,就算死也知道是你弄死我的。」

  李嗣聽了卻沒有很高興,眼尾睨他淡淡說:「我沒有要你怕我。」嘆息似的又哼了聲,他一手伸到段豫奇鬢頰,做著魔術師在人耳邊變出一枝花的動作,只不過他收手時攤開掌心,上面飄浮著一個巴掌大的小人,模樣圓潤可愛,就像漫畫Q版人物那樣,是個紮著兩個包包頭的小女鬼,穿著火紅改良旗袍,上面有牡丹花刺繡,踩著一雙繡鞋,撐著一把繪有牡丹的小紅傘。

  段豫奇難得看見這麼清楚的一隻鬼,而且長得很「完整」,還很可愛,不知為何比起覺得祂很軟萌,更有一種親切感。他投以疑問的目光,李嗣跟他介紹:「以後祂是你的隨身紀錄器,負責給你通風報信,必要時也能保護你。這隻鬼是厲鬼,跟著我修煉好幾年,都是努力做功德的,不過始終心願未了。等祂功德圓滿,得償所願,自己會去投胎。祂不會騷擾你生活,你沒事祂也不會煩著你。」
  巴掌大小的厲鬼雙手輕輕交疊在身前,朝段豫奇微微一笑,段豫奇狐疑瞥了眼李嗣,也客氣向厲鬼點頭致意,似乎是覺得禮數不周,補上一句:「妳好,請多關照。」

  說完自己都古怪,他一個大活人,陽剛氣重的男性,是要厲鬼關照什麼?這才見李嗣已經沒有剛才那麼不爽他的樣子,取而代之是意味深遠的注視。

  段豫奇總覺得哪裡怪:「咦,你也養鬼嗎?這厲鬼……」
  「祂自己找來的。」李嗣淡然回答。
  究竟要有多煞氣狂霸才能卡陰卡到一隻厲鬼都面不改色啊?段豫奇忍不住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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