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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塵封在記憶角落的時空,方明京微愣,自己似乎夢迴千年,但身邊的人事物那樣鮮明而真實。曾經,這裡各坊與諸多街景,他再熟悉不過,如今置身其中反而有那麼一點生疏。

  景物不變,人事已非,若是重來又會怎樣?方明京沒有被父親漠視,也沒有被主母賣了,只是關乎他身世有太多不可探究的謎團,為了他與族人安好,所以才被送往別戶當養子。
  收養他的也是個大戶人家,身為嫡子的大郎很是疼愛方明京這個弟弟。方明京知道那樣的疼寵不同於一般手足,所以他避嫌。
  後來方明京為了閃避諸多麻煩,夜夜到采雲坊買醉,因而結識了周歌岸。再後來的發展就與從前相差無幾,他認識了季淵等人,遭遇的事也都有驚無險的化解。

  這個時空好像是另一個平行世界,方明京只能順著它卻無法擺脫。在這裡,有家人朋友的真心關懷,有許多人的陪伴,曾經方明京所沒有的,在這裡全都有了。

  然而這於他來說卻僅僅是場惡夢。

  早已經歷過的人生何苦重來?
  這裡什麼都有,唯獨缺了一個人,一個必須要到未來才能邂逅的人。
  令方明京視為惡夢的原因就在於此。

  他在江邊尋死,死成了,接著從他被收為養子的時間點重新開始。他開始想試探些什麼,所以把阿兄殺了。然後刨根究柢的挖掘身世,竟與權力的核心有關,最後仍是被咒殺而死。
  這一次是從他跟周歌岸合謀的時間點重啟人生,他有點失控了,於是號令所有妖仙神魔屠戮京城,暗伏於京中的驅魔者盡出反制。

  那一晚星月無光,黑暗裡充斥慘烈哀鳴,空氣是足以麻痺嗅覺的血腥味,降下的不是雨,而是能酸蝕人畜的鬼怪的血,還有人的血,碎屍殘骸。

  最後因違逆天道,天外落下無數雷火轟滅始作俑者及妖鬼們,一切歸於混沌。方明京化作孔雀翱翔,但那是隻沒有腳的鳥,他窮盡氣力而死,然後所有的事重新來過。

  一遍又一遍,他瘋狂嘗試所有方法,就是破壞不了這個沒有未來的世界。唯一能窺探的僅有混沌一隅。

  不知道是第幾次重生,方明京冷漠的看著往來的人潮,這天是元宵,周歌岸他們等著他回樓裡相聚吧。他回去時,大伙等著他回來放煙火,一群偽裝成人的妖魔鬼怪過著凡人的節日,鬧哄哄的。

  周歌岸見他心裡有事多問了一句,他說:「歌岸。我要修仙。」

  他要長生,不為別的,只是想努力到未來,假使那個人會出生的話,他想要再一次與之相見。哪怕只是看一眼,哪怕那人還在胎裡尚未成形,只要曉得那個人終究會出世就好。

  「不是不行啊。」周歌岸興味盎然笑問:「不過這是你突然興起,還是純屬消遣?你並非惜命貪生之人,活這麼久有意思麼?」
  「沒意思。可是必須這樣。」方明京認為即便無法成仙,也許過程中能有所獲得。比如突破現在的僵局,衝破混沌。

  無奈事情永遠不遂其願,修煉的過程幾度走火入魔,即使過越了幾個朝代,最終仍無法破除自滅的結果。
  方明京甚至為了守護季家血脈而成為他們的守護者,結果季家後裔對他心生愛慕,糾纏不清。又一次的破敗,讓他體認到不是置之死地都能後生。
  這一切好像都是作繭自縛,他有執念,有心魔,可是敗因就如同那杜子春的故事那般,因為無法拋卻人間情愛而回歸塵世。

  「季淳……」

  一度以為捨下的人,原來由始至終都擱在心尖上。

  倘若他那時瘋魔吃了季淳,只怕這個惡夢將是永遠,但此刻他還能有一絲安慰,最起碼他心裡的人會好好的活在某個時空、某一處。

  方明京疲憊不堪,不由得陷入沉眠狀態,他不清楚季淳的情況,只祈求對方平安。
  「不管你是否記得,但我心中始終有你。」
  夢蘭的根纏住他的身心,以他的愛生憂懼為養分,夢魘似乎不停上演著,不肯放過他。積累千年的空白、冷漠、淡薄,全讓強烈濃重的情感取而代之,並在此劫數中爆發。

* * *

  一覺醒來,季淳發現睡前哭過眼睛不會只是浮腫,眼皮還多了好幾褶,鏡裡的人好像陌生人一樣。還好清醒了不少,想一想自己沒那麼悲慘,他有家人朋友,有工作和娛樂,生活有重心,人生有方向,真的是很幸福。

  他在浴室裡對著鏡子找出許多值得高興的理由,只不過內心一角還是弔詭的持續空虛,就好像無可挽救的地層下陷。WHY?

  之前他總是用工作和休閒來排解這種感覺,但這一周能獨力完成的工作進度都被他提前趕完了,休閒娛樂嘛,書店已經被他逛到爛,近期新書舊書都掃過N遍,朋友也不是一天到晚有空陪他四處跑。畢竟出門多少會花錢,不花錢也要花時間,而他向來不太喜歡麻煩別人。

  最後只想得到用大掃除來消磨時間。夏末秋初,天氣還是很熱,季淳一個人在家穿著無袖背心和短褲,準備好工具開始從樓上打掃到樓下。平常他就注重居家環境,所以下午已經進行到一樓倉庫。
  倉庫屯了不少東西,長輩留下的書尤其多,不過還不到曬書的時節,季淳將它們整理過又擱回原位,換了新的防蟲藥包及除濕片。最後在角落發現有只陌生的皮箱。

  他把皮箱拿到客廳,丟訊息問朱琳、朱泰俊詢問皮箱的來歷,沒人承認皮箱是自己的,他把深咖啡色的皮箱擦掉灰塵後開起來看,一面喃喃自語:「難道是我爸的遺物?管它的,先看看有什麼。」
  皮箱裡有個深黑色文件夾,裡面裝了不少私人證件及印章,但問題就在於證件上該有的大頭照竟然臉是空白的。
  每一張大頭照都有個模糊的男性,看得出是個男人,但非常模糊,近乎透明,就好像拿繪圖軟體惡搞過,形象都淡化掉了。
  再看姓名欄也是一樣,空白的,半個字都沒有。

  「What the 發?」季淳傻眼,這感覺很像拿來犯罪的東西啊。偽造證件什麼的,可是他們家的人不太像會幹這種事情。他心裡涼了一下,盤算著把這些拿去問朱叔叔好了,畢竟他老人家當初跑社會線應該見過不少怪事,說不定能有點頭緒?

  想到這裡,季淳把文件又放回皮箱裡,除了這個皮箱還有另一件物品,而且是他很眼熟的。「這不是我做的相簿嗎?」他大叫出聲。

  東西他是認得的,只是翻開內頁,季淳又懵了。
  「又來了!」他疑惑,聲音因不悅而壓低,因為他對裡頭的照片充滿疑問,他認得照片內容是以前工作到外頭跑的紀錄,可是卻沒印象自己拍了它們。
  拍人物也就罷了,何其無聊還去天空、樹林、草原、水杯、旅舍房間,前半部多是工作紀錄,後半部則是居家生活的東西,陽台花草、廚房、客廳、附近公園,這種貼上社群網路都不會被按讚的東西是拍這麼多做什麼?

  可是季淳很難否認這是出自他手,因為照片光影的捕捉、構圖等習慣都是他沒錯。

  雖然納悶不解,但不可思議的是看著這些照片,內心竟然變得很平靜。這是他的生活,可是他為什麼拍的?他想留下的東西是什麼?

  他又把文件夾裡的東西翻出來重看一遍,指腹在淡化模糊的大頭照輕撫,忽然覺得所有問題的答案都在這只皮箱裡。因此他沒有把皮箱帶去找朱泰俊研究,而是順著照片旁邊附註的日期和地址,盡可能的舊地重遊一遍。

  一個人吃飯睡覺,一個人上街,一個人帶著相機重新摸索他原本就熟悉的世界,然後確定了現在的他跟拍那些照片時是不同狀態,當時他不是一個人。

  「三月十二日,在社區散步。有戶人家的石斑木開花了,很美,可是蜜蜂太多。」現在不是四月,但季淳還是跑到照片裡拍的地方,是一棟挺漂亮的獨棟建築,門外果然有棵樹,沒開花的樣子很普通,他抬頭仰望,閉上眼感受空氣流動,微風中好像能看見它在春天盛開的樣子。
  「四月一日,你開了一罐看起來像海帶的東西,問我吃不吃,卻只挾給我一個。我急著嚼碎,發現竟然很辣,你才笑著告訴我那是剝皮辣椒。去你馬的愚人節。」

  季淳回家坐在沙發上看著那張照片和描述,字裡行間出現的「他」一定是個重要角色,可是太過神秘,怎麼他就想不起來?雖然記不得這個人,卻能想像出自己被惡搞的情形,當他回神時自己失笑出聲。

  「什麼嘛。」像沉溺其中,季淳津津有味翻看每一頁,埋首回味:「五月五日,我網購了一台機器做冰砂,結果……」

  他找尋的不僅是問題的答案,更是一部分的自己。現在鑰匙有了,就差沒能走到門前。

* * *

  石斑木結了果實,果實逐漸由紅轉暗,越發成熟。
  風是清香的,水是清澈的,融入純粹的自然之中,平和得教人忘我。
  這時的方明京已然感知不到自己的形體樣貌,幾乎要忘卻自己身處何方,可是他的神識卻還能感應到某處,另一個自己坐在水畔高石上撫琴,那個他無情無欲,斷絕塵俗的情念所求,儼然是個仙人吧。

  「方明京。」仙人喚著,他說:「如何?捨了就能成就此境界,再也不必受任何煎熬。」

  仙人拈弦撥彈,餘音蕩開,又道:「還參不透麼?情或愛,誰都不是非誰不可,這只是個咒。只要你能捨,一切將會圓滿,又何苦相互束縛牽絆。」

  風和煦吹拂,一花一木都兀自展露生命的光采,他沉眠,忘我,卻尚未徹底迷失自我。那個他講的話,他也不是沒想過,但是他不認同。

  「不認同?」
  他沉默以對。然後那個仙人般的自己消失了。
  有時候會像這樣冒出另一個自己來對話,陪伴他的除了寂寞,就是心魔。今天他又看到那個仙人般的自己,對方只是站在那裡沒說話,很久之後,兩者同時開口,齊聲說著同一件事。

  「浩瀚宇宙中,只要我與他同在,終有一天會相逢。」

  「那個人曾經給過我一段話。他說,當他聞著花香時,下雨颳風時,甚至吐息之間,他都在想著我。反之,只要我想著他……」

  人間某處,一個青年坐在沙發上瀏覽相簿,他翻到了最末頁,對著自己寫過卻失去印象的一段話掉淚。
  莫名顫抖而低啞的嗓音念出上頭的文字:「因為思慕,所以有陰間,因為願力而有天堂,因為怨念而有地獄。那麼只要我一直想著你,就一定不會分開。」

  是很重要的人啊。為什麼會記不起來?那麼重要的人,心裡一直思念著,寂寞就是證據啊!青年抱著相簿吸著鼻子,把眼淚逼回去。

  心跳脈動好像和誰的同步了,呼吸和思慕獲得共鳴,季淳心中忽有悸動,他抓著相簿衝上三樓臥室,窗子大開,窗簾被風吹起飄揚,好像有奇怪的光點從餘光飄過,又像錯覺一般。
  「沒有嗎?方……」季淳幾乎要忘了呼吸,腦中的記憶就像冰封大地硬是冒出強韌的綠芽。「方……明……方明……」

  季淳濕了眼眶,手指幾乎要在相簿封面抓出痕跡,他深吸一口氣大吼:「方明京!」

  咻。咻。風吹簾動,臥室依舊空蕩蕩的,可是房門口冒出了一句話。

  「你叫我?」
  季淳猛一回頭看,差點扭了脖子、拐了腳,然後不顧一切撲過去抱緊了想要走向未來的人。

  後來相簿多了另一個蒼勁的字跡:
  「只要我一直想著你,總有一天我們會再相見,那時我們就不會再分開了。如果你也想著我,那我們其實不曾真正分開過。」

  季淳被緊緊回擁,那人附在他耳邊說:「你不是我的劫。你是渡我之人。」

  他們相信在跨越痛苦後所得到的,是踏實而幸福的未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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