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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淵去信求助於道門師兄,同室裡何敬堯還有王頤都在,上茶水的小卒們退出去,何敬堯急著詢問孔雀說:「你說這些事跟你有關係,還跟我有關,你快講明白啊。」

  季淵聽完孔雀簡略陳敘就將人帶回驛館,讓他親自再跟何敬堯講一遍,把事情做個驗證。至於王頤,單純是來湊熱鬧的,當著季淵的面摸魚。

  孔雀輕輕頷首,端起瓷杯淺啜一口茶,一貫簡單描述道:「記得那天春寒料峭,連幾日天亮時街上都是白霧。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黎明前出了坊門,看到何兄你在趕路,一個孩子拉住你。可夢裡某直覺那孩子不對勁,出於本能就喊了你。就是這樣。」
  何敬堯聽得一頭霧水,王頤搶先問:「這跟連日怪案有何關係?」
  孔雀的唇角若有似無勾出淺弧,回話道:「季兄說某當時可能魂魄出竅,碰巧遇上這件事,解了何兄的危機。可是倘若那孩子確實是真正存在的妖物,必然對某記仇,因為某壞過他好事,滯留不去的妖物開始在都城徘徊,勾結各個角落的鬼魅,混雜為一體,憑最初的怨念來找我尋仇,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王頤眼利,捕捉到孔雀那稍閃即逝的笑意,回頭看季淵跟何敬堯的反應,那兩人顯然沒發現什麼,他疑道:「孔雀,你怎麼講得事不關己,就不怕殺死那麼多人的妖物來害你?」
  「就是。」何敬堯聽信孔雀說詞,已經開始將孔雀當救命恩人看待,著急握住孔雀右肩說:「你是為了我才被盯上,萬一你出什麼事,教我如何安心?」

  孔雀餘光掃了眼肩上的手,不著痕跡將身子往後挪,平靜回應:「光是害怕也無濟於事。那妖物若能害某早就得逞,今日才來,也許是借助其他雜靈之力。況且季兄在此,某怕什麼,剛才季兄不就把那東西嚇退麼?」

  何敬堯聽他講得有幾分道理,可心裡覺得說不出的奇怪,季淵讓他們去安排孔雀留宿的地方,王頤一個人也不好意思繼續賴著打混,他們一塊兒退出來。並肩走在迴廊間,不知誰先清嗓咳了兩聲,然後王頤先講:「你有沒有覺得孔雀郎君跟一般人不太一樣?」
  何敬堯抿了下嘴,尋思解釋著:「人家見識廣,那種應對也是可以理解。」
  「我剛才好像見到他笑。」
  「笑?」
  「是,是在笑。好像是他在講妖邪害人的時候,那表情神態,我覺得不是常人能有的。」
  何敬堯冷眼斜瞟,搖頭咋舌道:「未免太疑神疑鬼了。人家本就生得討喜,嘴角上勾,唇紅齒白的,你是妒嫉孔雀郎君年紀比你大可是比你俊俏吧。」

  王頤不吭聲了,繃著臉。何敬堯用手肘撞他,王頤被鬧了會兒低聲反嗆:「是。你就當我妒嫉。我不管你啦。」
  「噯、咦?這就生氣?」何敬堯錯愕失笑,仍追上去安撫。

  季淵找來幾個驛卒供孔雀差遣,自己到外頭辦事,季淵來到室外欣賞館裡庭園景致,讓那四個聽候差遣的青年保持十步以上的距離。池畔的曲折迴廊上,微風溫柔拂過孔雀的鬢髮,好像有人碰觸他的髮絲,孔雀熟悉這種感覺,知道是那傢伙來了,用幾不可聞的聲量說:「沒事來做什麼?」
  風聲如此回應:「這話該我問你。不在家,跑來這兒做甚麼?那東西你不是拿祂沒法子,為何要隨季淵走,就不怕季淵他們起疑?」
  「起疑什麼?我可是活生生的男人,確實沒做什麼有違法紀之事。」
  「我擔心你。」
  孔雀來到亭中休息,看似遠眺風景,其實還在與這陣怪風交談:「擔心我掀你底?呵呵。好吧,有件事讓你去辦。」
  「何事?」

  別人眼中的孔雀正面對池水若有所思,何敬堯遠遠走來,臉上是討好的笑顏,孔雀邁出亭外相迎,何敬堯擺手讓他別多禮,熱情友善的說了許多事,像是官府的人有意再調孔雀去衙門問審,不過被季淵用了些關係擋下,畢竟這陣子的案子倘若非人所為就得要有個替死鬼。
  何敬堯最後長嘆氣,道:「橫死的那些人都在西、北里那一帶,這京都是東貴西富南貧賤,死者家眷都是有身份的人,定會要求官府給出一個交代。季兄就怕郎君受牽連,所以堅持把你安置在這兒,希望你能諒解。」
  「某這等身份,能得季兄、何兄你們眷顧已經是奢侈,豈敢再多要求什麼。」
  「哈哈哈,唉,一想到夢裡遇妖就覺得可怕。這麼想來,夢和現實可能相通,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都不曉得該害怕什麼了。」
  孔雀聽了淺淺笑應:「雖說害怕也無用,但身歷其境還是會怕啊。」
  何敬堯點頭,看著他問:「所以你也是害怕的吧。被妖風捲上空,腳不著地的,要是我們季兄沒接住你,你可能摔破頭也不一定。」

  孔雀含蓄抿唇,側過身說:「要是某答一點都不怕,聽的人反而覺得可怕的是某吧。」
  「什麼意思?」何敬堯不經意想起王頤講孔雀的那些話,神色茫然。
  「沒什麼複雜的意思。」孔雀回眸輕哼一聲,給了一個似是而非的解釋:「某出身低微,不管做什麼都一樣,怕與不怕也是相同的。怕的時候,也要鎮定如常。不是每一回都會有季兄這樣的好人相助,你說是不是?」
  「唔。嗯。」何敬堯一時不知該回應什麼,模糊虛應幾聲,為免尷尬就帶孔雀去吃酒。

  是夜,驛館被妖怪作祟了。所有草皮被踐踏,雕花鋪砌的地磚被踏裂,地毯沾上土壤,妖風在偌大驛館飛竄,扯破簾幕、撞壞名貴屏風,搞得一片狼藉。季淵天亮回來看到時,由懼生怒,這簡直是被千匹走獸狂亂奔馳過,但無從歸咎禍首,只得生悶氣命令底下百餘人手收拾善後。
  王頤此時對季淵講:「我看是那妖怪來找孔雀了。雖然孔雀無意間可能救過阿堯,但我們畢竟都是血肉之軀,經不起這些折騰。阿兄你須細想,這事萬一傳出去讓別人知道,我們往後還能有好果子吃麼?要不是圖那點職田跟官祿,我早就跟家裡兄弟去行個賄隨胡商走了。這幾年京城怪事太多……災禍終於臨頭。驛將勉強算是個官,我和阿堯更如螻蟻。孔雀太麻煩,不如將他交出去。」
  季淵聽到這裡拍桌瞪視王頤,王頤並不認為自己有錯,雖然當即垂首退遠,但又緩緩抬頭直視季淵。

  「季兄不必為難。」孔雀站在屏風外出聲,說道:「王頤說的是。看來那東西針對某,某已經收拾好東西這就要走。你們無由留某,這兒該是驛人休息遊樂之地,某就去該去的地方。」

  季淵起身要攔人,王頤大膽擋住去路並央求道:「阿兄,何不讓他走,這不是我們逼的,是他自己想走。」
  「王頤,你越來越放肆。」季淵甩開王頤跑到屏風彼側,只瞥到窗紙外一個人影。
  「阿兄你不為自己跟我們想,也想想雪雉娘子,再有什麼麻煩她肯定擔心的。」王頤搬出季淵心上人的名字才把人留住,他開始意識到孔雀是個棘手的人物,才接觸過那麼幾回就已經把驛將和阿堯的心思都勾去,或許他自己是個心眼小的男人,可就是不喜歡那個孔雀郎君。

  「王頤,我認識的你不像是這樣見死不救的人。」季淵眉頭緊鎖,一方面雖然認同王頤的顧慮,但又無法不和心中的道義情理產生矛盾揪結。
  「孔雀郎君他沒錯,可問題就在他招來了妖怪。我們對付不了。」
  「等我師兄來……也許……」
  「人怎麼鬥得過妖。」王頤雙手摀臉,掙扎怪叫道:「我沒辦法冷靜看待這種事,就當我自私。」

* * *

  春天,陽光暖融融照在江岸上的孤身男子。人稱他孔雀郎君,孔雀是他曾為周家藝妓們編過的一曲舞,讓周家的楊斐斐一舉聞名成為都知。

  江岸旁不乏過客,只是孔雀周圍就像被無形屏障隔離,誰都沒瞧見他似的,而他也感受到異樣妖氛,自己像走在冰天雪地裡,頭頂垂著一串串紫藤都如夢似幻。
  一個與他擁有相同樣貌的男人迎面徐行而來,孔雀停下來,心道:「唉,唉,麻煩不須催,來得特別快。」

  冒牌孔雀一雙眼死死盯住本尊,唇瓣輕顫,發出氣音低語,但好像同時有許多人講話:「孔……雀……孔雀啊。終於,終於又見到你。」
  他扯開嘴角,雙目炯炯直視,好像孩童見到最心愛的玩具般興奮,像蜜蜂見到蜜一樣瘋狂熱切。
  「竊取我的樣子去壞名聲,到底想做什麼?」孔雀說完往後退一步,躲開妖怪伸手碰觸的舉動。
  「孔雀。」妖怪咬著自己指尖,嗤嗤笑著。「在跟我說話呢。孔雀,正和我……講話。」妖怪表情扭曲,倏地撲跳起來,約兩丈高,一下子就把人壓制在地上。
  「哦。」孔雀不驚不惱挑眉冷笑。「迷途不知返,小山精啊,你會後悔。」
  山精和眾多邪靈鬼魅混雜的妖魔大笑,經過這地段的人沒有一個看得見他們,也沒有人接近得了,而妖怪只是專注的壓制孔雀,好像忽然變得有點不知所措,孔雀覺得他古怪也不急於掙脫。

  「在思考先吃我哪兒?」
  「孔雀……」
  「人死後,其實什麼都沒有。鬼魅不過是滯存凡間的一股氣吧。你想吃我,若我無怨無尤,也許對你毫無影響,要是我怨氣衝天,那你會消失呢。畢竟,一下子吞了這麼多死煞之氣。」
  妖怪靜靜聽孔雀說話,手摸上他的臉,一寸寸仔細撫摸,接著張口,下巴快要像蛇一樣卸下,長長的舌頭伸下來,模樣嚇人。

  孔雀蹙眉,他已經失去那僅有的一點點好奇,開始對這個騷擾自己的妖物不耐煩,單手默默在胸腹間屈指想反擊,同一個時刻有人聲如雷電斥吼,季淵手持長劍從他們上空飛過。
  妖物後腦被季淵拍上驅魔符咒,妖物仰首長嚎,季淵落地瞬間將劍朝冒牌貨突刺,妖怪身上洩出驚人黑氣,具體的身軀旋化作黑風亂竄,再度纏住孔雀。

  「別──」孔雀朝江邊跑,大聲喝止:「都別過來!他……呃唔……」
  季淵看到孔雀不支跪地,緊張趕上前拿劍指道:「妖孽,有什麼衝著我來,欺負凡夫俗子,不像話。速速離開他身上。」
  黑風不比之前兇猛有力能把人捲到空中,但還是強硬把孔雀往水裡拖,孔雀半個人被扯到江水裡,雖說春天溫暖,但江水之下還很冰冷。

  「孔雀!」季淵捉住孔雀另一手往岸上拉,和妖怪拔河,但妖畢竟是妖,可不管搶來的獵物是斷手或斷腳,季淵不敢盡全力搶人,也跟著被拖到水裡。
  「季兄、季……放手吧。」孔雀無奈又難受,他本想自己解決,可實在不想被別人知道自己的另一面,這下只得讓妖怪把自己拖到水裡再結果。偏偏季淵死不放手,一副要跟他們同歸於盡似的,這男人實在太莽撞,自己不過是個出身低微的庶民而已,犯得著如此麼。
  「絕不。你爭氣點、別輸妖怪啊。」季淵爭得滿臉通紅,咬牙切齒,孔雀受不住疼痛張口吼叫,此時天空有陰影掩翳陽光。

  一隻不知由何方飛來的猛禽在高空盤旋,半晌長唳並俯衝,尖利的鳥喙迅疾且粗暴的叼走妖怪。任憑黑風如何在虛實間轉換都逃不了被怪鳥吞吃的命運,怪鳥相當巨大,體型比老鷹大許多,通體無羽毛,就停在不遠的地上啄食殘破的妖怪屍體。
  牠吃得很快,骨頭咬得喀喀響。季淵趁怪鳥進餐時把孔雀拉到岸上,驚愕不已把人護在身後,持劍在前。

  「又是什麼妖怪。」季淵喘得厲害。孔雀根本不想理睬,靠在樹身上休息。
  「重明。」孔雀往前站,咳了幾聲把衣裳拉好,此時妖氛已破,別人看得見他們卻看不見那隻鳥。而他不顧旁人側目,說:「你看他的眼裡有兩個瞳仁。那是專吃猛獸、妖魔鬼怪的禽鳥。」
  「你怎麼曉得?」
  孔雀回首望著季淵,平淡回應:「古籍有載。從前在尋找歌舞靈感時曾經見過的,所以我猜猜那是重明。」
  「如果、萬一不是重明,而是連人都吃的妖呢?」
  孔雀握住季淵的手說:「所以趁現在走。」

  他們手拉手跑開,一路跑到北里周家,周歌岸看到他們狼狽不堪的樣子大吃一驚,命人好好給他們梳洗一番。兩人躺在亭子裡晾頭髮時,孔雀用他不冷不熱的語氣調侃說:「你師兄沒來呢。」
  季淵訕訕笑了下回話:「事情發生太快,你走得太急。我給的護身符你擱在桌上沒帶走,是不是覺得我不可靠?」
  「……沒有。」孔雀別過頭忖道:「不習慣罷了。」
  「不習慣麻煩別人?不習慣跟人有太多牽扯?」
  「嗯。」
  「你不怕死啊。」
  「不怕。人生而赴死,都一樣。只是怕死了之後什麼都沒有,所以不想死。可是這麼古道熱腸的驛長比某更不怕死呢。」
  季淵坐起來瞪人,罵道:「真是混帳狗屁!」

  孔雀跟著有動作,挪身子跪坐賠禮,可季淵不吃這套,罵完人就離開周家,誰也留不住。半晌一道清風吹來,捲來不少新鮮花瓣繞在孔雀身邊,風裡的聲音說:「有沒有傷著?」
  「那隻重明你是你養的?」
  對方大笑三聲答道:「怎麼可能。是我誘導來的。差點以為趕不及。」
  「區區小妖搞得我如此狼狽。」孔雀將鬢髮撩到耳後,支起單膝坐在毯子上,一手靠著憑几,一手拿來菸管,點燃菸絲抽了一口異邦人的玩意兒後吁氣道:「唉嗯。真是讓人看笑話。應該讓祂死得更慘。」
  「咦。」
  「你有不同的意見就說。膽敢找我麻煩的小精怪,不覺得這下場太便宜麼?」
  「可我覺得不是這樣。一般的山精離了原生所即死,祂無意間漂流至此,本來能順著那陣子的白霧離開,但是卻選擇勾搭鬼魅滯留下來,不惜迷失自我的代價,那麼龐大的代價,真是為了報那點小仇?」

  孔雀吐出一圈白煙,冷哼一聲說:「我沒興趣。管它的,死了就好。」
  「我認為祂其實是不可自拔的喜歡上你了。」
  「愚昧。」孔雀將長髮撥順,架好菸桿重新躺好,想到剛才的推測不由得笑了起來。咯咯咯,太滑稽了,實在太滑稽了。

  「愚昧至極。」孔雀笑個不停。
  風裡的傢伙實在忍不住,脫口道:「你真無情呢。孔雀。」
  「啊?嗯、呵呵呵,隨你說。不過你有立場講我麼?,誰說是人就要有情有義?」

  風停了,花瓣落滿地,孔雀把周圍的器物都踢開,伸展四肢。這不是孔雀在人前那副謙恭有禮的樣子,在這兒他就像初生嬰孩,什麼情感念頭都沒有,一切只為了滿足自己基本欲求,所做所為都可以是一時興起。

  他就這樣躺了許久,驀然睜眼,孔雀回想起季淵拼命救自己的情形,好笑的勾起唇角,心中有種情緒混沌而且冉冉漫開。
  「其實人是鬥得過妖怪,也能與鬼神比肩。首先,只要先知道祂們的名字。」孔雀將菸灰倒扣在器皿裡再慵懶起身,來到簷下看到走廊盡頭的小僕,招手讓他備來筆墨。

 
孔雀提著一桿沾墨兔毫來到周家院內的假山之間,閉起眼調息良久,然後專注在山壁上寫下二字──傒囊。

  山間生出一團乳白清氣,形如小兒,在孔雀周圍旋繞三圈後又散開淡去。

  「雖不知是從何方來,但情愛可不是小精小怪承受得起的東西。」孔雀留下的「傒囊」二字,大概是那精怪的名字,誰也不曉得往後周家的假山傳出有小手亂拉人的怪事,是孔雀一時興起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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