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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外之民、貳貳

  那日在涼亭睡著時,關洛瑛做了一個夢,她夢到自己是閔漪雲。她們長得一樣,但夢裡的她還是個小女孩,還見到了年幼的李琰跑來跟她哭訴,李琰雖然比她大一、兩歲,卻更像個小姑娘,哭腔軟軟膩膩的,教人看了想欺負。

  閔漪雲那時正是神官的候選人,能進宮被選做神官的人,只能是皇族最親信倚重的貴族,閔氏就是其中之一,其中也不乏男孩。他們幾個孩子被帶到一個很漂亮的地方等待儲君親臨,在這之前可以隨意使用飲食。

  那是座半開放的榭台,一面臨水,其餘則鄰著林園,有許多宮人特地培養的蝴蝶飛舞,還有各種漂亮的花草樹木,水裡則有許多體色豔麗泳姿瀟灑的魚類,人一走近就會靠來,優雅的打量回來。

  孩子們等了很久,忍不住拿起可口的糕點品嘗,喝著宮裡才有的飲品,慢慢的他們開始聊天,嬉鬧,有個孩子湊近敏漪雲問:「請問您是哪家的小姐呀?妳要不要嘗這個,好吃呢。」
  閔漪雲面無表情看了他一眼,冷淡回應:「不用。」
  「你是哪家的小姐?」
  「雲翰的閔氏。」

  聽到她的回答,其他孩子們跟著笑起來,其中一個男孩說:「原來妳就是那個閔氏啊。聽說閔家公子生得十分俊俏秀致,可是妳看起來不像閔家人。」
  他們竊竊私語:「她該不會是抱來的,偷生的?」
  閔漪雲忍無可忍,站起來衝向放話的男孩子,把他推到水裡,其他孩子驚呼,她冷笑了下,後頭有人把她梳好的頭髮抓住,有人拉她袖子,然後打了起來。

  宮人們聞聲趕來將他們拉開,將落水孩子救上,又說東宮稱病不來了,請他們先回去等消息。那些孩子就被自家的庶僕請走,剩下閔漪雲沒人理睬。她來的時候讓僕人不必來接,說是想自己散步回家,現在反而有點後悔,感覺孤伶伶的,可是她不甘心自己這樣,所以她很快站起來,把頭上的飾品摘下來扔地上,重新挽好長髮。

  眼淚強忍著,她討厭自己被生下來,討厭自己是平凡人,討厭自己因為貴族的身份反而受到更多歧視,討厭一切,大家都很可惡,不過最可惡的還是自己吧。

  「沒有人來接妳麼?」閔漪雲抬頭看,因為對方的樣子而一時講不出話。

  這是夢,似乎也是閔漪雲的過去,關洛瑛不是很喜歡渾身刺的人,但她卻透過閔漪雲的身份體會另一種可能。她很想看清閔漪雲所看到的人,但那個人的面容太模糊,好像是這場夢刻意蒙蔽了什麼。
  但關洛瑛感覺得到閔漪雲心裡很衝擊,大概是看到世上最好看的東西,不是令人生膩的那種,而是讓人無法思考,毫無招架的美。

  「妳在哭?」那個男孩走來,拿了手帕給閔漪雲擦臉,撿起被扔掉的簪子溫柔替她綴上,他好像又講了什麼,可是實在聽不清楚。也或許閔漪雲根本沒專心聽,只是看著男孩的樣子發愣。

  「你……」
  「閔氏的千金麼?」
  「是。」閔漪雲害羞低下頭,莫名自慚形穢,不敢多瞅他一眼。
  「果然。」
  她心裡一驚,怕他又要跟剛才的人一樣恥笑她,誰知他卻道:「和定風一樣呢。」
  「咦?」
  「眼睛都漂亮,耳朵都很可愛,希望下回還能見到妳。」男孩說完,掛著燦爛溫煦的笑意離開,隔日,閔氏就收到聖旨再召閔漪雲入宮,要準備封她為神官。

  原來那名幫她撿簪子的男孩,正是陵天國將來的皇帝,由他選擇神官,也由其授予神官力量,而神官雖然並非皇后,卻擁有比皇后更特殊的存在意義,因為她不僅僅要成為國家的支柱,更像是皇帝的伴侶。

  閔漪雲自然而然傾心於皇帝,並且沉溺在自己的權勢力量之中,皇帝說:「那些討厭的傢伙竟然是這國家的權貴,妳不認為這是一件荒唐的事?不僅有失國顏,他們也像是這國家的毒瘤。」
  於是她也在暗地裡幫皇帝剷除為政上的阻礙,她願意,也樂意為皇帝做任何事,只要他開口,不管多齷齪可怕的事,她也能立刻去執行。

  她愛他,也愛這個國家,因為這個國家有他存在,雖然她依然不安而且自卑,閔漪雲深怕皇帝移開目光,不再關懷她。

  「漪雲,什麼事?」
  「請聖上答應臣一件事。」
  「哦,妳講講看。」
  「等到那一天,所有金龍都不存在,世上不再有靈獸的力量,臣還能繼續待在聖上身邊麼?」
  男人沒出聲,但彷彿是在笑,關洛瑛實在看不真切,她覺得閔漪雲的內心十分混亂徬徨,一度以為要窒息死去那樣。不到片刻,他回答:「那時妳就不再是神官,得把閔定風親愛的妹妹還回去。到時,寡人再千挑萬選一門好親事,妳意下如何?」

  閔漪雲終於知道皇帝對她的關懷和注意,從來非關男女之情,只是利用,頂多是因她兄長的緣故而多了一點點溫柔。她心中的憎怨如水底淤泥般再度揚起沙塵,污濁狼狽,可悲又羞恥。

  一向冷血決絕的閔漪雲,不知怎的當下就失控,把心裡的話脫口而出,對皇帝咆哮起來,連敬詞稱謂都丟開,而他只是淡漠的承受她憤怒的言詞。

  「你明明知道我對你的心意,你明明知道!」明知她深愛他,卻講那種話想將她推開。他們不歡而散,關洛瑛透過閔漪雲的心,感受到那個人有些困擾,好像深怕自己纏著不走。同時,關洛瑛覺得相當受傷難過,這是閔漪雲的心情,但她還是很傷心,多少和她以前向人告白被拒的心情重疊了。

  不過閔漪雲受到的傷害,或許遠勝於她跟別人告白被打槍,因為皇帝不僅拒絕她,還因為她的存在而困擾,其後派給她許多要命的任務,每一次都很危險,雖然不一定是上戰場,卻也九死一生。

  閔漪雲面對敵國術士、黃術士、權貴招攬而來的高人,她拼命用自己獲得的力量守衛家國,剷除亂源,並感受到日夜不絕的殺意,大家都希望她消失,希望她死,雖然還有一個深愛她的兄長,可是她仍不免要覺得死亡才是解脫。

  她連仇恨、爭鬥都感到無力疲憊,她累了。如果能讓她休息,即使再也不醒也沒關係,想到這裡,她忽然發現外表美醜無所謂,死後都會變成白骨一具,愛她的依然愛她,她也不指望不在乎她的人會惦記多少。

  「雖然不是光明正大走來的,能有這種體悟也不錯。」閔漪雲站在參天高塔上,眺望地面陣勢,她這一刻沒有任何罣礙,只想完成她想堅持的事,哪怕那個人不愛她,甚至巴不得她死,她還是覺得很滿足。

  她依然珍惜那個人,還有這個國家,既然來這麼一遭,也沒有必要滿腹怨懟,她站在塔上下令:「術士們,九龍天征咒。」
  塔內集結的咒術師各持自己負責的咒文,在宛如星辰的位置上出聲誦念,他們主要的職責是替神官加強意念、護法而已,咒術的選擇及施放與否則在神官的意志。
  閔漪雲被沉穩宏亮的聲音包圍,天色陡變,紫雲集聚,雷電閃熾,她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能夠一舉殲滅各方集結的大軍。

  天空墜下許多流火,它們有意識一般砸向敵陣,敵軍的人開始精神錯亂而互殺,就連對方的術士也無法承受這道咒語的威力,因為這是閔漪雲不分晝夜研製出來的,她把自己的性命和靈魂都寫進去,燃成團團星火,包括她自己。

  一支箭咴咴射來,直入她胸腔,她痛得發不出聲,卻在倒下前牽起嘴角。
  「結束了呢。」她望著天空火燄不停墜落,恍如煙火,不覺攤開四肢躺平,放任痛楚侵犯她的身心,想道:「真美的天空。跟他一樣。」

  不管怎樣,她終於可以安息,這一刻她無比痛快,她已經恨得透徹,也愛個過癮了。全都夠了,就這樣吧。

* * *

  李琰沒帶任何隨從,隻身跟隨陵天國等人前往寧定。將所以小金龍送往寧定畢竟不是打仗,而是各國戰後密定的協議,在敵人重整力量之前務求迅速有效的完成任務,自然也不像尋常的出使那樣帶了一大票人,更不像行軍還得紮營、拔營、裝車、整隊。

  李琰換下象徵身份的衣冠,改為一般常服,料子雖好但顏色款式樸素,沒有煌那樣惹眼,樣子和柳燕卿差不多,就是個溫和秀雅的少年。

  駕車的依然是侯坤化和盛涼雨,一路下來侯坤化被曬得更黑了些,棕熊快變黑熊,而盛涼雨則是越曬越紅,好像他的肌膚真是蜜糖做的那樣,偶爾侯坤化餘光看著都忍不住舔過下唇,再悄然收回目光。

  這馬車是由房白樺特地找來的,外觀只比一般馬車大了些,窗子橫長且有木條掩去外頭往內的視線,就好像關洛瑛所知的百葉窗那樣,還能稍微調整間隙轉動。車內不若外觀簡單,座位鋪了舒服的青絨,椅下空間可以放置靴鞋,還有軟履可替換,椅裡就塞著一行人的東西,窗下小櫃置了不少乾糧茶粉和藥品。

  從萬燁往寧定較近,只是樹林河谷不少,賊窟盜匪也多,雖然這一路還沒遇見,但關洛瑛已經受不了熱天煎熬,熱出病來,她靠在宮春和肩上昏睡,流汗不說連口水都掛在嘴角。
  對面的李琰並不見笑,還體貼的將手帕遞給宮春和讓他給神官擦,宮春和尷尬接過瞟了眼柳燕卿,心道:「不是你該負責伺候神官的麼?」

  柳燕卿沒有一點心虛,還若無其事挪開注視,打了一個呵欠,全無之前忸怩做作的樣子。霞光如燄,往南的天色暗的慢,氣候也熱,樹林瘴氣也多了起來,宮春和拿了一張深綠的紙壓在車輪邊燃燒,那是他在萬燁新買的驅蚊紙,用一些藥草製造成紙片,燃燒後可以驅逐大部分蚊蟲。

  關洛瑛被輕輕放置在車裡軟墊上休息,其餘人開始準備晚上的伙食,將軍們負責找來薪柴,要點火時看他們還在拿火石乾草打火光,李琰站出來說:「何須麻煩。」接著一彈指就把柴火轟出火燄,沒一會兒就聽見火光啪滋跳躍的聲響。

  陵天國三人極有默契的站成一排拍手,李琰淺笑,打開竹木製成的餐具盒,杓箸湯碗都巧妙的鑲銀,深色部分用的是黑檀木,一層一套,底層則放置較大的物件。這和他們找白樺木做的臨時器皿相比,就是皇帝跟乞丐,等級完全不同。
  李琰說:「這兒一共四套,神官和我一套,另外兩套可能得請你們自個兒分了。」
  侯坤化指著宮春和和柳燕卿說:「那就你們一套,我跟這白毛一塊兒用。」
  盛涼雨勾起笑痕對他說:「一會兒猜拳,贏的先用。」
  「猜拳啊。好。」他們難得不是用打架解決事情,但接下來他們就有點後悔用猜拳決定先後。

  「劍錘盾!劍錘盾!劍錘盾!劍錘盾!」兩位將軍不知默契太好還是怎的,竟連著數把都出相同的拳,宮春和和柳燕卿負責煮湯、下麵、分菜乾,湯都滾了他們還沒分出結果。

  李琰捲袖幫忙分菜,問:「神官沒事吧?」
  「只是熱昏了頭,睡一會兒出點汗應該就好,她喜歡喝海鮮湯,我帶了魚乾來,沒新鮮貨,只能將就些。」宮春和笑笑的把湯料加進去再讓它滾一會兒,身旁柳燕卿則一語不發看著他動作,沒有幫忙的意思。
  宮春和把湯杓交給柳燕卿說:「拿著,我去看一下神官情況。你把湯顧好,乖一些。」
  柳燕卿握著杓柄,瀏海被宮春和摸了摸,亂翹幾根,他不和李琰對上眼,好像把自己孤立起來,聽到李琰用隨興閒聊的語氣搭話道:「聽說,你是神官的僕人。」
  「是。」
  「哦,我以為你還想回五色堂當探子呢。」
  柳燕卿訝異抬頭看著他,臉上掠過一絲狼狽和羞恥。李琰瞄了眼還在瘋狂猜拳的兩人,回頭聊道:「你應當聽過皇族繼承最強大獸魂的人,壽命不過三十的事。我的父皇並不是擁有這宿命的人,因為那樣的獸魂和我靈魂血肉同在。再過幾年,我就到那樣的年紀,後宮外戚一直想剷除我,於是向父皇進言,讓我給自己爭取生天,派我隨行到寧定。其實他們不認為我會順利成功,父皇也知道,卻還是這麼做。」
  李琰沉默下來,柳燕卿偷瞄他一眼,問他:「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沒有,只是想到而已。要是我辦不到這事,過不了這關,那我充其量不過如此。別人怎樣對你是沒得選的,但你可以決定怎麼看待自己。」
  柳燕卿慢慢抬頭看向李琰,表情好像在思索他那番話,李琰淡笑撿起旁邊枯枝扔進火堆裡說道:「不必讓人決定你存在的價值。你依附他人是自己喜歡的選擇,還是只是習慣?」

  柳燕卿呆了下,沒有人跟他講過這類的話,他從來沒思考過這種事,自他有記憶以來就想著該怎樣討好別人,這樣別人就算不賞他甜頭,也不至於太為難他。偶爾他也會問自己,為什麼要活得這麼辛苦,這是為了什麼?
  可是在他到無常身邊的時候,這些疑問又被拋諸腦後,他只想努力讓無常注意自己,讓無常喜歡自己,就算是玩物或奴隸,只要無常看他一眼就夠了。

  真的滿足嗎?還是自欺欺人而已,他用無常所給的虛浮美夢,麻痺了自己。

  「劍贏盾!哇哈哈哈哈我贏啦!」盛涼雨大笑,原地高舉兩手跳了跳,再用力甩著雪白長辮子回頭睨著侯坤化,單手插腰炫耀:「我就不客氣啦。承讓。」

  盛涼雨不知道自己這半回身又回眸的動作,看在侯坤化眼裡有多性感十足。侯坤化僵了下,用力摑自己巴掌,盛涼雨還以為他輸得有多悔恨而沒多想。

  話說關洛瑛在馬車裡睡著又驚醒,車子已不再顛簸,外頭傳來烤肉香和談話聲,似是找到夜宿的地方,車簾外透進的是篝火光亮。
  忽然有人掀開車簾,是宮春和過來關切,他看她茫然坐起來便問:「妳臉色有點蒼白,流這麼多汗,還很不舒服?」
  「小春,有沒有水?」
  「妳等會兒。」他跑去拿水囊遞給她,說:「近來天熱,容易熱出病。等到了人多的地方再給妳抓幾帖藥,買些降火的涼茶。」
  「不必先看大夫麼?」
  「我知道該抓什麼藥啊。」他笑了笑說:「我學過一點簡單的,妳這點毛病我還應付得來。我會好好照顧妳,閔大人要是在的話,大概會很擔心吧。」

  她想起夢裡的閔定風,屬於閔漪雲那份深重的無奈哀愁又在胸口漫開。他們把車簾繫到兩側,坐在車尾肩並肩用餐,位置離升火的地方稍有距離,宮春和不時留意她的情況,有一句沒一句的聊。
  「妳剛才是不是做惡夢?」
  關洛瑛回想了一下,點頭小聲說:「我夢到以前的神官。」
  宮春和知道她指的是閔漪雲,應了單音表示了解,又道:「其實我跟她沒什麼交集,所以認識不深,閔大人也不太提她的事,都是聽別人說的。她可怕麼?」
  「有點,不過與其說是可怕,倒不如說,嗯……可憐。」她握著筷子,用指背輕撓臉頰,忖道:「沒想到這張臉也能有那些表情。我跟她的個性截然不同呢。」
  「怎麼講?」
  「她敢愛敢恨。其實,是個蠻有魅力的女人。」
  「咦?」宮春和頭一回聽到這種描述,剛挾到嘴邊的肉掉回盤裡。
  「啊哈哈,討厭啦。我又不是在誇自己,你別誤會哦。」她三八笑起來,回想夢裡的人,說:「其實我對她的瞭解更少,如果夢裡的是她的過去,我想我會討厭一個人。」
  宮春和繼續咀嚼,不顧嘴裡還有東西接著問:「誰啊?」
  「皇帝。」
  「噗。」宮春和手忙腳亂的抹嘴,揮舞兩手要她放輕聲音,提醒她:「妳小聲點,這種欺君的話別亂說,太危險了。」
  「哼,我才不怕。」
  宮春和蹙眉覷著她,說:「就算妳不怕也該想想後果。妳以為頂著這身份要承擔的責任只是跟著我們四處奔走而已?」
  她發現自己又失言了,而且這回令宮春和不太高興,她低頭表示歉意,抿了抿嘴解釋:「對不起。我老是話講得太快,其實我沒有那個意思。在我的世界,人們的言論有很大的自由,只要不是惡意謾罵詆毀,有時激烈的討論也可以被接受。大概是我被那樣的自由縱容慣了,言行常常不顧後果……」
  「算了,我沒有要責怪妳,只是想提醒妳,這裡畢竟不是妳原來的世界。」
  她想到什麼,突然眼睛發亮抓住宮春和手臂說:「小春,你想不想來我世界看看?」
  「什麼?」
  「我帶你去看看,然後再回來,一下子而已。其實呢,這些日子我常常在實驗怎樣往來,順便補給了一些東西,上回分的照片也是得回去我的世界洗出來,在這世界恐怕還沒辦法弄。」
  「那種事,我是說到妳的世界,辦得到?」
  她想到金允花的情況,不太肯定的沉吟了會兒,說:「不清楚,但可以試試吧。」
  關洛瑛朝他眨單眼,告訴他等進了城鎮再找機會試驗,笑得很鬼靈精怪。

  這附近有條小河,柳燕卿難得主動拿了餐具器物過去清洗,李琰輕靈攀上樹冠裡說要負責守夜,兩名將軍則守在地面,拿葉子包著剩餘的烤肉品嘗。
  宮春和看關洛瑛坐在車尾發呆納涼,跟她留了句話就逕自去小河,果然看到柳燕卿蹲在河畔,腳邊擺著洗好的餐具,兩手好像在揉臉。

  宮春和發現自己又下意識的隱藏氣息,故意加重呼吸和腳步讓柳燕卿察覺自己,那孩子連忙抹了抹臉起身回頭,夜晚雖然黑,但還是能看出柳燕卿的眼睛有點腫,似乎哭過。

  「公子有事吩咐?」柳燕卿訥訥問道。
  「我有事不解,所以想問問你。」
  柳燕卿一直盯著腳下卵石,像隻鬥敗的小公雞,沒啥精神。
  「揭穿我的底對你有何好處?」
  柳燕卿和他對看了眼,歛眸抿嘴,半晌回答:「我妒嫉你。」
  「妒嫉?」宮春和失笑,隨即明白過來原因。他並非不能理解這種心態,因為他也認為自己幸運,得以脫離五色堂,甚至能夠邂逅一個相知相惜的對象。

  然而,宮春和還是不能接受有人受他過去背景所累,他歎息,用一種不容侵犯的威勢向柳燕卿講:「不管你對我有什麼想法,就針對我來吧。我隨時奉陪。但只要你把別人捲入危險,相信我……我會讓你再見識到何謂地獄。因為,那裡我待過。」

  柳燕卿沒想到平素隨和開朗的男子,會突然擺出這麼危險懾人的氣勢,心頭冷了下,不住背脊發涼,但宮春和很快換上平常的笑顏對他說:「但要是你識相,乖乖的,我們就好好相處吧。不管你從什麼地方來,只要你踏實的生活,就算天地不容,也還有個去處叫做陵天國。」

  柳燕卿揪著自己衣服一角,遲疑問他:「陵天國不會有人歧視……歧視我們這種人麼?」
  「有。」宮春和也不騙他什麼,但又解釋:「雖然有,卻不多了。陵天國的律法保障各種族的國民。這麼多年來陵天國不斷收容四方難民,包容所有種族,凡人早已見怪不怪。會輕賤別人的人,往往也不受尊重,何況有那種心態的人通常是頭髮長見識短,沒長進的自然會消失
  你到別國聽到有人喊你燕子,就知道那是在嘲笑你,可在陵天國有人這麼喊你,只是想跟你套交情而已。」
  看到柳燕卿蹙眉,宮春和歪頭思忖該怎麼講,接著有點不耐煩撥開瀏海說:「總之你沒住過怎麼曉得它不好。你總覺得別人歧視自己,真正最看賤自己的,不就是你自己嘛!」
  「呃……」柳燕卿被戳到痛處,生硬的把頭別開,今晚是怎麼回事,大家輪番的刺激他,不是拳腳相向或言語羞辱,反而用另一種方式把他以為消失的羞恥從土底掘出來。

  宮春和覺得自己沒頭沒腦講一堆,口氣似乎也有點過火,草草結束話題,拎起餐具盒說:「走吧。」
  「是,公子。」

  宮春和守在車邊假寐,柳燕卿掃視周圍,看到盛涼雨睜開眼朝他招手,他走過去詢問:「盛將軍有事吩咐?」
  「你過來睡,別打攪他們。」
  侯坤化有些無奈,表情好像寫著「幹什麼把小孩找來,不打攪他們難道就不打攪我們了?」盛涼雨讓柳燕卿坐在左側靠著粗樹幹,轉頭看了眼右側的侯坤化,侯坤化已經閉上眼睛。

  月光透過樹枝落下斑駁光點,打亮侯坤化的眉眼和唇,盛涼雨望著這人刀削般的側顏壓抑的吸了口氣,再徐徐吐出,胸口有些莫名騷動。
  近來他常覺得侯坤化常常看自己,不是以往那種挑釁不善的目光,說來也是他先如此,侯坤化不過是回敬他而已。所以他思考,要是用別的眼神看侯坤化,這個人是不是也會投以相近的眼光。
  他很慶幸自己幫侯坤化擋箭,他很願意把背後交給侯坤化,他知道這男人哪怕跟自己變成仇敵也絕不會使陰招。
  小時候在北方生活的記憶有點模糊,盛涼雨只知道他過怕了苦日子,雖然軍旅生涯不輕鬆,起碼活著還有飯吃。現在,他則怕死了沒人記得自己,又或者他孤伶伶度過殘生。

  盛涼雨不去深想自己為何這麼介懷侯坤化的事,又不是只有侯坤化輕瞧他、無視他,又不是只有侯坤化刺激過他,更不是只有侯坤化和他打架。
  和那人起衝突時不僅是憤慨激昂,也覺得興奮熱血,挑起那人的火氣,挑起那人的注意,然後讓侯坤化開始留意自己的動向,一旦被在意就覺得相當得意,暗自竊喜。

  也許那不單純是競爭心態,還有別的心思,可盛涼雨從不深究,他隱約覺得別多想比較好,一輩子就這麼過也行。然而,看到飛箭朝侯坤化要害射去的瞬間,他有了恐懼,如果失去這個一直注視的人,他不知道還能靠什麼讓自己活得有滋有味。

  「不睡看什麼?」侯坤化閉著眼忽然開口,聲音低低的,柳燕卿若醒著也許能聽到卻聽不清楚。
  「看你啊。」盛涼雨戲謔補充:「一臉熊樣。」
  「你不是喜歡我吧。」
  盛涼雨本想笑著反嗆,卻笑不出來,反而用平靜語調問:「是的話呢?」
  侯坤化微攏眉,掀開眼簾無聲轉頭斜睇他,有些狐疑看著盛涼雨,用眼神質疑並讓他別開這種玩笑,盛涼雨果然略帶邪氣的翹起唇角,卻沉下目光挨近他。

  有一段時間侯坤化無法思考發生了什麼,大家都睡了,要不就半夢半醒,留意外圍環境有無埋伏或危險,篝火也熄了。

  侯坤化和盛涼雨沒有交談,因為他們正雙唇相接,前者的內心彷彿正在進行宇宙誕生的大爆炸,後者見對方沒有反應卻也沒抗拒,舔過嘴角露出沒吃飽的表情,再度湊上嘴輕輕啃起侯坤化的嘴唇。

  柳燕卿半昏睡著,從他的角度根本看不清隔壁發生什麼,只覺得附近兩人的呼吸亂得有點微妙,只是他也懶得多想,精神被連著轟炸有點疲憊,接著又不知會發生什麼事,還是先顧好自己睡眠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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