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爺爺我叫蘇烽宇。」紅衣青年身上背著一個相當大的酒罈,幾乎能容下一個成人大,腰間又掛著一個漂亮的酒壺,壺身用紅繩織網套起來繫在身上,這人髮髻是歪的,其他頭髮也恣意散下,皮相生得不錯,卻踩著一雙高木屐,半點不像修仙世家的貴公子。

  是以路晏聽見這人張狂的報姓名,加上差點被火燒傷,氣得一肚子火,質問道:「這是陳國北邊,尉州蘇氏的勢力在國境西南,怎麼能說泰武山是蘇家的。」
  蘇烽宇站在燃燒中的火牆前面似乎一點都不覺得燙,還悠哉拿起小酒壺吃了口酒,嗤笑道:「因為這是我剛才決定的,這座山甚好,蘇爺爺我要定了。你們這幾個雜魚都滾吧,再不走我就烤了你們。特別是那邊那個……」蘇烽宇瞇眼說:「分明是個凡人吧。」

  譚勝鈺挪一步稍微擋在路晏前頭說話:「我們也不想留在這裡,果子沒有五靈峰的好吃,花也沒五靈峰的香,還有個瘋酒鬼呢。」

  「你說什麼!」蘇烽宇一怒之下兩手聚氣握拳,這一握就燒出兩道衝天烈火,火裡化出來兩把大刀,二話不說往譚勝鈺砍來。譚勝鈺連翻幾個筋斗,踩著流水,身法輕靈在水花和火星間翻躍飛旋,看似輕鬆的凌空踢技能將水勢作箭射向蘇烽宇,蘇烽宇的火像龍蛇一樣捲至空中追殺,所經土地無不燒得焦黑,而譚勝鈺召來更多的水想將之擊潰,卻突破不了蘇烽宇腳下不知何時生出的咒陣。
  路晏來到身形變得非常魁梧的沈陵吾身旁問:「你怎不去幫她?」
  「她又沒叫我幫。」

  路晏皺眉道:「總不該叫一個女孩子應付那個蘇酒鬼。」
  「那你想怎麼幫?」
  路晏被沈陵吾一問,沉吟思考,突然高舉雙手大喊:「小鈺,打酒鬼!小鈺,小鈺,最得意。小鈺,小鈺,最厲害。呀哈!嘿!」邊喊還配合著一套拳路。
  沈陵吾被他嚇一跳,再聽他喊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面色微慍:「幹什麼?」
  「我給她助陣啊。」

  那頭正在戰鬥的譚勝鈺閃開火刀,分神斥道:「閉嘴!」她抽劍應敵,挽劍展出一朵銀亮劍花,蘇烽宇雙刀劈砍摧花,銀菊散開,轉眼就看到有許多個譚勝鈺將敵人圍住走步,以男子樣貌視人的譚勝鈺笑容妖美英俊,氣勢不遜於那瘋酒鬼。
  蘇烽宇噙著冷笑,目光逐著譚勝鈺,他道:「障眼法?呵,沒用的。」
  「有沒有用你自己來試。」譚勝鈺們一踴而上,每個人都使出不同劍招,或刺或斬,蘇烽宇的表情是游刃有餘。
  路晏仔細盯著敵人,直覺不妥,又聽沈陵吾沉吟了一句不好,這才察覺空氣變得異常火熱,那些譚勝鈺們由腳底開始冒煙,渾身都像水被昇華。譚勝鈺朝蘇烽宇正面突刺,速度迅如蜂鳥振翅,被刺中的蘇烽宇整個人爆炸,灼燙熱氣往四面八方轟開。

  「小鈺!」「勝鈺!」路晏和沈陵吾叫喊,路晏驚退的同時還被沈陵吾往外推,沈陵吾則撈住空中遭擊的譚勝鈺以身體護住衝出危局。
  蘇鋒宇在離爆炸處不遠的樹蔭下大笑,拿起小酒壺飲酒,拿袖子抹嘴,再一指念咒同時抹過右眼,愉快瞅道:「原來是一人二獸。」蘇烽宇暗訝,那兩個非人者,其一竟還是神獸,就不曉得那凡人是什麼來歷。不過向來沒人敢在陳國招惹他們蘇家,這三個他自然不放在眼裡,就算那神獸高深莫測又如何,他有件法寶專門應付人間出沒的鬼神,就看那頭神獸將被他打傷的紅衫男子擱下,朝他怒視,他拿好袖裡乾坤袋的法寶在對方發難同時使出。

  「你個王八──」沈陵吾如猛獸般撲上,路晏不及要他提防,就中了蘇烽宇袖裡出手的法寶。
  一道金燦的光束照到沈陵吾,沈陵吾的動作立刻僵化,攻勢帶起的沙塵揚起,待塵埃落定後已沒有那三人蹤影。蘇烽宇又提酒壺喝了口,咋舌道:「死矮子逃跑的功夫倒是不錯。哼。」

* * *

  峭壁叢生的樹枝間掛著一張近乎透明的網子,網中有二人,路晏一手戴著半透明淡白手套緊抓住收束網口的一根絲線,網袋內是失去意識的沈陵吾及快昏厥的譚勝鈺。這張網是出自路晏的手套,而這雙手套則是他們臨行前朱兒所贈之物,原是為了給路晏他們收伏妖魔鬼怪之用,因此取名為天羅地網,沒想到此刻成了保命網。

  路晏掛在樹上喘口氣,瞥見網裡兩人變回在五靈鋒的少年樣貌,不,比那更小,就是兩個孩子。儘管這樣支撐他們仍是吃力,譚勝鈺已回過神來,要路晏放他出來並將沈陵吾帶到較安全之處。
  那個蘇烽宇已經不在原地,譚勝鈺彎腰抱胸,不知是氣的還是很難受,牙關直打顫,抖著聲音說:「我剛才在天上見到山裡有不少岩洞。跟來。」

  路晏背起僵化如石的沈陵吾隨她去藏身,洞穴外的草木茂盛,路晏砍下不少藤蔓鋪就成臨時的臥榻將沈陵吾及譚勝鈺安置好,再取朱砂和筆在他們周圍畫好咒陣保護,然後走到洞外拿樹枝挖淺坑埋好蟬殼堆上石礫佈局,藏住他們與此處別樣的氣息。

  路晏回頭看譚勝鈺靠著沈陵吾瞇眼喘得有些虛,搓了搓掌心自指環取藥給她說:「這顆固元丹吃了,妳傷得也不輕,我去採草藥。」
  譚勝鈺伸手擋下道:「這是嚴仙君要給你的藥,我歇一會兒就好,那小子用的是陽火,只傷了些皮肉,對我影響不深。倒是陵吾他居然像尊雕像一樣都不動了,也不知那酒鬼做了什麼事。」
  「他袖裡大概藏有什麼能制住你們的法寶,你們來到人間本就有不少限制,有些人為了兵團你們這樣的靈獸而搜集這類法寶也不奇怪。我看那個蘇瘋雨雖是個瘋酒鬼,但也沒有要非要置我們於死的意思,暫時別跟他碰面就好。」
  譚勝鈺不高興哼聲,又咳起來:「哼、咳咳,再讓我見到他,非、咳,啄瞎他不可!」

  路晏蹙眉笑出來,念她說:「我看妳該改個名字,叫什麼勝鈺,如此好強,早晚會吃虧的。」
  「我這不就吃虧了嘛!」
  路晏哄她兩句,撓頭退出岩洞去尋覓救急藥草,至於沈陵吾只能先靜觀其變,看那樣子暫時沒有大礙。他從嚴祁真那兒習得偷天換日之術,將某一類草木以浸過符水的細線繫上,或拿同樣製法的袋子罩住,將之採摘下來的東西就會有別種奇花異草的功效。路晏在外覓得幾種藥草,摘採後取些許在口中嚼味嘗試,確認沒錯之後返回岩洞把藥草拿石頭搗爛,給譚勝鈺敷藥應急。

  譚勝昱作勢要掀衣裳上藥,路晏嚇得按住她要脫衣的手說:「妳一個姑娘家也不害臊,行了,我把陵吾轉向面外,我出去守著,妳上完藥再喊我。」
  譚勝鈺喊他道:「不必啦,小路你在這兒就好,在外頭萬一又碰上那瘋子就麻煩。我進去裡面找隱蔽處。」她不懂路晏在緊張什麼,她沒恢復女體,就是看到又如何?但是路晏說不定會沒完沒了的跟她囉嗦,所以又把話嚥回去。

  路晏感覺這岩穴裡沒什麼野獸居住的氣味,似乎是沒危險,就在原處等候,順便給沈陵吾探靈脈,知道沈陵吾並無大礙,就是被人家法寶攝住,可能需要點時間才能甦醒。約莫一柱香的時間,譚勝鈺步伐蹣跚走來朝他招手道:「小路,我有發現,你快帶上陵吾隨我來。」
  原來這岩穴有幾個迂迴相通的彎道,濕氣頗重,有些地方還長了會散發淡藍螢光的蕈菇,而且裏面別有洞天,譚勝鈺帶他們走出這些通道,抵達一個微風和煦、花開遍地的空曠草原。由他們走出來的洞穴看,視野清楚到能看見遠方環繞此處的山谷有數道瀑布流洩下來,水流在草原上蜿蜒,又從北方往下傾洩,他們沒想到這山中另有乾坤,只是不知為何譚勝鈺先前在外頭高空盤旋時並未發覺這地方。

  譚勝鈺說:「這裡靈氣旺盛,應是個寶穴,說不定這兒藏有什麼好東西。不過我還需要點時間休息,由我守著陵吾,你要不要去探一探?」
  路晏已經把沈陵吾擺成坐姿,點頭回應:「你們在這裡等我,我速去速回。」

  路晏認為這裡說不定能找到關於麒麟石的蛛絲馬跡,雖然相較之下好像這比兜蟲難找,但再三思量就覺得找蟲是不可行的。依他所知,這兜蟲一般都是夏天出沒,少數能活到秋天,而現在是春季,說不定人家尚未羽化還睡在地底,掘地三尺把人家挖出來也交不了差,畢竟說好要交的是成蟲。

  在五靈峰的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算短,路晏學了不少東西,就連武術亦有精進。嚴祁真是琴劍雙修的仙士,每日總有特定的時辰要聽嚴祁真的琴音練氣修行,劍術則是著樹枝比畫,讓他覺得有意思的是嚴祁真身邊竟沒有一把稱手的寶劍,後來得知呂素的事才覺恍然大悟,他最好的劍早就不在了,倒不如拿樹枝。

  路晏想起在山裡的日子雖說並不享受,該吃的苦頭一樣沒少,卻是大有收獲,而且也沒為生活討口飯吃而發愁,回想起來還是不錯。思緒一落到嚴祁真那人身上,路晏不覺抿了下笑容,這就看到前方有一大樹雪白瓊花正在盛放。
  他和花樹隔著段距離就聞見花香,且感應那裡的靈氣波蕩和花香一樣濃郁強烈,好奇心驅此下往那裡奔去。他的五感六識經過一年在靈山修行,以及仙人丹藥為輔,已經比尋常人要敏銳許多,這感覺定是有特殊的東西在前頭錯不了,說不定是那麒麟石。

  越接近那玉樹般的瓊花樹就越受花香吸引,也發現那棵樹十分繁盛,就像無數的玉蝶簇擁繁多的白珍珠,而且花比葉多,那團團錦簇美得詭異,當他跑到能看見花樹全貌時都嚇傻了,因為那並不僅僅是一棵或一片瓊花樹林,而是一列瓊花枝葉繞著黑紅色長木般的物體生長,而那物體的彼端有隻霧白色的眼睛。
  路晏回過神來,明白這黑紅色長木的東西是觭角,兜蟲的觭角,這恐怕就是他們要找的長戟開花白眼星兜蟲。這種蟲是有攻擊性的,雖是依品種而不同,但有些是打從幼蟲就十分凶狠,直到成蟲也仍會攻擊擅入地盤的侵入者。

  「噯喲喂呀!」路晏不住怪叫,轉身就逃。沒人告訴他們這種蟲會是這種龐然大物,單憑他一人哪打得過。然而在他轉身同時,兜蟲動起來了,花香隨動作而散發得更強烈,路晏摸出之前要做誘餌帶的一小壇蜜,當即擲遠摔破,希望蟲子追著蜜而去,而他頭也不回趕回譚勝鈺那兒叫上他們一起溜。
  他遠遠看見譚勝鈺又變回青年男子的模樣,將少年樣貌的沈陵吾扛在肩上等他出現,應早已察覺危險,三者默契一致的順原路逃回岩穴。只不過那隻蟲似乎跟來了,因為花香沒有淡去,靈氣逼人。
  譚勝鈺跑在前頭罵道:「你找的仲介心真黑,怎沒告訴我們蟲子那麼大一隻!」
  「逃吧!」

  三人逃出岩穴忍不住回望,鼻尖還嗅著瓊花香氣,但又感到些許古怪,那麼大的東西在洞穴裡移動應該會有不小的動靜,可是洞穴裡很安靜,而且花香稍微淡了,難道蟲子忽然折返?
  譚勝鈺扛著沈陵吾喘氣,閉眼彎腰喘道:「唉,沒想到今天真是倒楣,我看這蟲子太難抓,先算了。沈陵吾變成這樣,不如回五靈峰找仙君吧。」
  「那你們到人間歷練的事……」
  「我們做的事也不像在人間歷練不是?」
  「因為一開始沒錢,你們又意見相左,所以我……不管怎樣,答應人家的差事還是得做,否則有報應。」
  「那倒是,我好像聽過那茶坊的名聲,不像是好惹的。」譚勝鈺點頭又搖頭問:「那你要怎麼抓蟲?能殺嗎?」

  路晏眉頭一緊,低頭看鞋尖,有隻兜蟲正拿牠又長又漂亮的長角在鏟他鞋底,而且那長角上長著非常多細碎如雪的白花,那模樣不就是他們方才撞見的那隻蟲?只不過大小落差極大。路晏的注視也引起譚勝鈺注意,前者遲疑問:「這是剛才那隻?還是牠的孩子?」
  譚勝鈺目不轉睛回答:「這氣息確實是同一隻。但這怎麼可能?」
  「蟲子出了洞穴就變小?」
  「牠一直在攻擊你,是何感覺?」
  路晏平心靜氣回應:「不痛不癢。」

  就這樣他們抓了那蟲子去月牘茶坊交差,虎子說委託者要的只是蟲子身上開的花去做藥引,因此將那些白花摘取之後把蟲子放了。只不過那隻兜蟲飛來飛去都繞著路晏,似乎打定主意要賴著他。路晏忖道,這種蟲一旦成蟲後也活不久,就這麼放任牠跟上來也無損失。他們跟茶坊取了酬金,用那筆錢又踏上返回五靈峰的歸途。
  沈陵吾處於沉睡狀態,一路都由譚勝鈺跟路晏輪流照料他,以凡人旅行的方式移動頗耗時間,小半個月才進到五靈峰的範圍,在山下的客棧和胡蛟相逢,知道他們爺兒倆過得不錯,路晏才告別他們進山裡。

  凰山共有七十七峰,其中五峰無名,而這五峰即是嚴祁真主要來去的場所。才出去不久就跑回來,譚勝鈺似乎心情愉快,好像只要回來一切問題自然解決,路晏反而一臉愁悶,自覺窩囊,因為他記得出門前自己是怎麼在嚴祁真面前誇誇其詞說能把這兩個傢伙帶好的,沒想到靈鳥受傷、神獸失去意識,而他完好無傷,實在無顏面對嚴祁真。

  只不過心情再差,總要給個交代,路晏登峰來到嚴祁真的屋前,譚勝鈺扛著沈陵吾開心叫喊:「仙君我們回來啦,可是陵吾他有事,請仙君幫他看一看這是怎麼啦。」
  大門自己開啟,譚勝鈺自個兒帶人跑進屋,路晏瞪著門檻半晌才邁步跨入,看到嚴祁真在後頭琴室裡好像在調琴弦。

  嚴祁真看了看譚勝鈺和沈陵吾,似乎早有準備的取來一面小銅鏡,鏡面許久沒磨過了,一點都照不出東西,但他卻叫譚勝鈺拿去,附上一張紙箋,按上頭寫的作法讓沈陵吾接受反射的日曬,隔一段時間自會恢復,說是給人家的法寶封住神識,陷入混沌只能昏睡。

  譚勝鈺謝過嚴仙君就帶伙伴飛出屋外,剩下路晏和嚴祁真。面對嚴祁真,路晏目光有點閃爍,嚴祁真舉步往他踱近,他垂眼盯著映入眼中的玄色鞋尖開口道:「其實這一年多來我有些話沒說。」
  嚴祁真停步,沒有出聲,等著路晏下文。路晏道:「我似乎是個剋星,天生不能和人長久相處,要不然別人都會出事,被我剋死的。就算是養狗養貓也一樣。所以我一直都是一個人行走江湖,也慣了。大概是命硬,就算有時遇險也總能脫困,那次撞妖也沒死,還跑到你這裡來,可能就是我命夠硬。那時我想……你是仙人,他們兩個都是神靈,應當不會有事,所以才在這裡住下。我和小鈺看守丹爐時,差點把你一個作為藥爐的洞府燒了,陵吾跟我一塊兒時也沒少吃苦頭,如今想來……」

  嚴祁真啟唇,話音平靜無波,他問:「你想走?可是我跟你在一起,一點事也沒有。他們倆的事也是你多慮了。」
  「我就怕萬一哪天連累恩公你啊。」路晏扯了下嘴角,訕笑道:「自己走,比被人轟走來得好。再說我也習慣這種事,我幼年投奔過的親戚們,沒有哪戶不是我住過沒死人的,有一戶還鬧雞瘟,養的雞全死光,所以我以前被叫路五瘟。」

  路晏看了嚴祁真一眼,低頭吐出一字:「我……」
  「留下。」嚴祁真截了他的話。
  路晏有點詫異,就見嚴祁真沒什麼情緒起伏盯住他說:「沒有我的准許,你不能走。」話講得很輕,但威嚴十足,讓路晏再次領會到眼前的人是這無名五峰之主,更是那五靈峰劍門都無法約束的仙人。

  路晏心裡感覺有些奇怪,在來到五靈峰以前他是無法無天,沒人管的,但他並不厭惡嚴祁真這樣的態度或語氣留下他。

  嚴祁真一如往常跟他講話:「回來了,去沐浴後吃點東西歇下吧。」
  「嗯、我這就去。」路晏回屋裡準備沐浴,臉上不覺泛著笑意。他拿了乾淨衣物往之前洗浴燒水的地方走,是在居宅內一座水池。那水池本是庭院造景,後來為了方便才引來山中活泉,加上嚴祁真這兒四季如春,要想沐浴的話往這裡挑水去灶上燒開,再倒去浴斛就好。路晏沒想到他才離開一陣子,庭院依舊,可是旁邊樓牆多了一口灶,他喃喃自語:「不會吧?」

  他跑進那間屋裡看,那間屯雜物的空屋被改成浴室,浴池底下就能燒熱洗澡水,還能在裡頭更衣,打開窗就能欣賞外面景色,相當不錯。路晏心知嚴祁真是個仙人,平素裡就是不染塵埃的人,自然不太需要常常沐浴,但他是凡人,想在這裡常住就得開伙煮東西吃喝,也得洗澡,所以這肯定是嚴祁真為他做的。

  「怪不得不准我走了。連這個都給我做了,沒人用豈不是浪費。」路晏想著開心笑了下,把衣物放好燒熱了水,洗澡時高歌數曲,聲音傳到外頭都能聽見。

  浴室隔著庭院的對面廊道上,嚴祁真手心停著那隻白眼星兜蟲,長戟上的白花少了許多,但仍威風。嚴祁真垂眼瞅了下跟牠說:「你想跟著他,隨你。只是人家沐浴,你就別看了。」
  說完將蟲捧高,那兜蟲就飛進庭院裡逕自找地方住下了。

* * *

  路晏並沒有輕易打消離去的念頭,沐浴完又好好睡了一覺,就等夜半深宵醒來趕路下山。這一年受了嚴祁真他們不少照顧,從一開始無心到現在有了感情,反倒越不敢留下。過去他遇到的都是原本陌生的親戚,在那樣混亂的世道裡多個外人吃飯總會惹人嫌,更何況他被視作瘟神似的,既然雙方都無心無情,即使處得不好、被攆走、被賣掉也不算什麼太傷心的事,更多時候他心中的憤怒多過傷心。
  但如今他是真的喜歡嚴祁真他們,一點都不願在拖累他們三個,所以不得不割捨。或許他註定是要孤獨漂泊一生的,而他也早已想過,若就這樣了結此生,毫無罣礙,那也是不錯。

  這幾座無名山就算是春天也微涼,入夜之後會更冷,特別是他從嚴祁真的居處出來,好像一下子由春入冬,還好他早有準備,把當年入山穿的跟朱兒姐姐做給他的衣氅都帶上,整個人厚一大圈,戴著一頂獸皮帽。

  雖說割捨,但嚴祁真給他的玉指環實在是不錯的法寶,他有點捨不下,心裡找個理由就當是個紀念物帶走,想來那嚴仙君有不少法寶,只丟這樣一件小東西應該不心疼吧?

  路晏走在山野間,細軟皆收於指環裡,他跑得有點喘,一手撐著樹幹輕喘休息,加上他個頭不高,遠看就像是隻小熊。他走了好一會兒,感覺這條路跟他熟悉的不太一樣,倒不是夜裡景色他分不清楚,畢竟這裡他一年多來沒少跑過,他挑的這路徑是有不少陡坡,因為擔心誰追來而故意違反常理挑了較難行的路,但一開始都是緩坡。
  他覺得緩坡實在走得久了,停下來喘口氣跟思考,再環顧周圍林景,總感覺這些樹古怪,難不成是會移動?

  就在他滿心狐疑,摸不著頭緒時,直覺回頭,嚴祁真就站在上坡不遠處,背著月光和他相望。

  「嚴祁真、你怎麼在這裡?」
  嚴祁真負手漫步過來,略略挑眉,那表情是在反問他又為何在此。路晏心虛,竟隨口胡謅:「我看這晚風涼爽,櫻花開滿樹,所以出來賞花。」
  嚴祁真聞言,還真拿來一個紙燈籠將它張開,啟唇吁氣用法術把燈火點亮,然後盯住路晏,淡然的眼神和語氣隱有笑意:「我陪你。天黑路滑,當心。」他將燈籠交到路晏手裡,又恢復本來負手而行的姿態,兩人往上坡走。

  一路上兩人無話,路晏不時偷瞅嚴祁真,但嚴祁真臉上少有表情,他只好對著夜空月亮輕嘆。嚴祁真忽地開口聊道:「這次到山下覺得如何?」
  「沒錢難過。還不如你這兒好。」路晏答完看了眼嚴祁真,感覺他好像在笑。
  「有件事你應該不知道,你下山前我跟沈陵吾借了隻眼。」
  「借眼?」
  「是,借眼。為的是能時刻看著你們。」
  「喔……」路晏訝異睜大眼,問:「這是為什麼?」
  「你不是好奇呂素的事麼?」
  路晏點頭,眼見小路要到盡頭,快到他們的住處。嚴祁真停下來意味不明看了他良久,說道:「那人雖是天縱奇才,卻墮為魔道,還是少知道得好。這裡不是山下,在我這裡不會再有人視你為剋星禍害,只管住下。」

  「可是萬一我又害你們……」
  「既然是我留你,我對你就有責任,這是我的選擇,將來絕不怨誰。當然,沈陵吾和譚勝鈺也有他們自己的選擇,你可曾聽他們對你抱怨過?」
  「就是不希望將來會有這麼一天,所以我不應該在這裡。」
  「應不應該,我說了算。」嚴祁真順手摸他帽頂,像安撫孩子那樣給他摸頭,路晏大窘後退一步,表情很是尷尬,他察覺路晏最在意個子高矮的事,頓在半空的手才收回來。

  「可我這樣厚顏住下算什麼?你說過不想收徒,我也非你徒弟。」
  「朋友。」
  「是麼?」
  「道友。」

  路晏無奈淺笑,在嚴祁真的目送下回屋裡繼續睡覺了。睡前他才記起很多疑問都被嚴祁真一語帶過,無疾而終,像是呂素的事,借眼的事。他喜歡這裡和留他的人,走或不走都是因為喜歡,難得會如此迷惘猶豫,罷了,還是先睡吧。

  次日,路晏就被那隻星兜蟲擾醒,帶刺的腳在他手跟臉又撓又爬,還拿開花的觭角戳他臉頰,他睜開眼蹙眉失笑:「還在啊你。乾脆給你起個名字。」
  蟲子是奉嚴祁真的命令來把人叫醒的,一聽這人要給自己取名也有些期待,跟著飛到路晏肩上,隨路晏去打水洗漱。路晏拿毛巾擦乾淨臉,餘光瞅著牠長角上的小白花說:「就叫你小花?」
  蟲子一聽失望得從肩上摔落,路晏伸手接個正著,好笑道:「好吧,這名字不適合你,你是雄的,那就叫你……」他看那蟲一身殷紅近黑的甲殼,且反光時彷彿映照出穹蒼中點點星塵,宛如寶石。

  「赤宙。就叫赤宙吧。」路晏伸手讓蟲子爬上掌心,不知怎的他就覺得赤宙喜歡這名字,變得開心了。他到桌案擺好筆墨,在一張生紙上寫下了赤宙二字,拿紙鎮壓好對蟲子道:「就是這兩個字。你跟著我是沒什麼好處,眼下只能起個名字給你,這裡是嚴仙君的地盤,他雖然看起來冷淡,可是不會為難你這樣的小東西,連我都能收留了,你就安生在這兒吧。」

  赤宙彷彿聽懂他的話,兩隻前腳往前伸,點晃長角好像在拜人,接著就飛出窗外了。

  路晏望著牠飛走的方向發了會兒呆,回想當初他遇見赤宙的情形,雖然赤宙朝他衝來,卻沒有半點殺氣,可能是出於本能的攻擊,後來不知怎的赤宙就跟著他了。蟲子在想什麼、有何考量他是不懂的,他走到鏡前看這衣衫雖然有點皺,但沒人會介意,隨意拉整一下就往外走。

  嚴祁真這裡來了客人,是三位仙子,亦是嚴祁真的道友。路晏一到前堂就跟她們打照面,嚴祁真轉頭看向他道:「方才我讓你的小弟去叫醒你,免得你睡太晚。」
  路晏愣了下才會意過來,他的小弟是指赤宙。他往那三位仙姝客氣點頭,笑了笑問嚴祁真說:「這三位是?」
  「我們是嚴仙君的道友。」著湘色衣裙的仙子往前一站,微甜的花香隨之發散,是個笑靨甜美的女子。她向路晏介紹道:「我是姜嬛,是岱嶼後人。」
  另一側站著的仙子一身優雅翡翠衣裳亦是微笑頷首,接在姜嬛之後說:「溫碧袖,一樣是岱嶼出身。」
  站她們之間的仙子一襲淡粉衣裳,用她十分柔美的嗓音報上姓名:「宋瀞兒。五靈峰弟子。」

  這三位仙子若在人間都是令人驚豔的絕色,尤其是面對她們嬌俏迷人的笑容之後,很難挪開眼,是以路晏也一時看傻,直到嚴祁真一掌輕拍在他肩上說話才回神。
  「這是路晏,我的一個朋友。」
  「路某過三位仙子、三位實在太美,路某失態了。」

  姜嬛一下子笑出來,她跟嚴祁真說:「嚴哥哥,你這個朋友實在可愛,哪兒認識的?」
  嚴祁真含蓄歛眸,笑而未語,就聽那宋瀞兒偏頭思忖道:「會不會這位路郎就是那呂素的轉生之人?」

  此話一出,氣氛立刻僵凝寂靜,路晏臉上還掛著笑容以為自己聽錯。剛才好像有人說,他的前生就是呂素?是他所知的那位呂素?大魔頭呂素?

  路晏的笑容轉為疑惑,茫然看向嚴祁真,這人還是淡定從容的迎視他,擱在他肩上的手又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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