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一笑、拾

  羅國,這是西南方一個貧窮而多災的小國,而且常年遭海盜賊寇所亂,之所以還未滅亡,卻也是因為列強環伺,相互制衡的關係。莫說邊陲相鄰的兩個大國,還有海上惡名昭彰的流寇,以及諸多內患勾結成黨,造成各地稍有勢力的就割據自立為王的情形,

  羅國沿海有座小島,本是無人荒島,四年前來了兩個老者,一個自稱白婆婆,還有另一個自稱是梅無雪的老人。他們收留孤兒及流民,在島上建立村落,不僅幫他們把病都治好,還教他們自立更生的本事。
  溫飽之餘又聽從兩個老人指點開始習武,在小島上製作各種防禦的陷阱和瞭望臺,不少人聽說梅無雪老人醫術了得,不惜冒險搭船上島。只是島上佈有連環迷陣,近海更設下法術,若隨意趨近只會招來無數海鳥怪魚的攻擊。
  這座島並沒有什麼財寶,有的只是老人、流民和一堆麻煩,因此海盜們也不會浪費時間對付他們。再者,亦不敢得罪醫術厲害的老人們。後來梅無雪老人及白婆婆每個月都會輪流離開海島,到一趟羅國大陸去,還醫治過海盜頭子,也才免得海上騷亂不斷。

  只可惜一年前冬天,白婆婆仙逝,梅無雪依其遺言將她的棺木流放至海上,她說自己還有一個劫數要渡過,那口棺皆以羅國特有的樹漆封住,滴水不滲,漂流在海面就像一葉輕舟。梅無雪和村民們站在海岸斜坡遠眺,目送她離去。
  當日無風無雨,突然天降雷火劈中了白婆婆的棺木,遠遠的只看到一縷縷霧白輕煙裊裊攀升,直上天聽。

  梅無雪望著海上久久不語,還在悼念白婆婆,他身邊一名個兒頭高的少年安慰道:「爺爺,婆婆她定是去了九重天上享福去了。這海風刮久了頭疼傷身,我扶你回屋吧。」
  梅無雪一手握著拐杖,一手指向前方跟少年說:「繫日,你眼力好,你瞧,那海上翻騰之物是什麼?」
  叫作繫日的少年瞇眼察看,確實有身形如蛇的東西浮出水面,但是很快就沉潛了。遠看渺小,但若近觀恐怕是巨大無比的龍蛇,他疑道:「這海裡有如此龐大的生物麼?」
  「呵呵呵。」梅無雪笑了笑,應說:「本來沒有,那是遠道而來的、你白婆婆的老朋友。」
  「朋友?」
  「是。婆婆她應是渡過此劫了。所以她的朋友接她走了。」
  繫日聽得一頭霧水,半晌遲疑問:「莫非是指修煉成仙?」
  梅無雪轉頭斜睇少年,意味深遠的說:「你相信?」
  繫日搖頭淺淺一笑,說:「就算有,也與我無關。我只要好好的過完這輩子就行了。」
  「放眼當下,你是個好孩子。走吧,也把那些玩水玩砂的孩子叫回來,免得一個浪就把人捲走,不就枉費我跟白婆婆帶你們來這島上了。」

  島上的村民就是個大家庭,撇開島上周邊的防禦建設不說,村裡就是蓋了幾個很平實的大雜院,一區一區的住著男男女女,梅無雪也不會約束他們,自己愛住哪兒就住哪兒,雖然不乏孤僻難相處的大人,不過通常年長者會主動照顧幼小,若是沒飯吃了也會自己跑到梅無雪住的院落來討食物,坐著閒聊天。

  每個月之所以要出島一次,替人看診只是順便,主要還是海島封閉,部分的資源必須從羅國大陸補給。然而白婆婆一走,雖然簡單辦了白事,可是還是耽擱了兩個月沒出海。梅無雪找來島上較為穩重可靠的幾個大人談議日後島上的運作,並安排了後天出航。
  梅無雪一直是和白婆婆住在島上最先蓋好的白梅小築,繫日是他們第一個救的孩子,也住在這裡侍候二老。別人一直以為白婆婆和梅無雪是夫妻,其實不然,白婆婆是梅無雪的師父,兩人平常雖然愛鬥嘴,但梅無雪除了耍耍嘴皮,對她還是相當恭敬的。

  傍晚,村子裡陸續來了幾撥人要安慰梅無雪,都被繫日請走了。關上門後,梅無雪端著一杯熱茶發牢騷說:「我又不是沒了她就要傷心死,叫他們別來說些有的沒的。今晚好好睡了,明天一睜眼日子還得過下去。繫日,後天就要出航,你記得跟陸伯伯確認好船的狀況,再去跟吳氏採買海上要吃的乾糧,清水家裡還有,可不必再添購。」
  「知道了。爺爺,你這杯茶喝完要早點歇著,我先去幫你鋪床。」
  「嗯。還是你孝順。」
  繫日被誇了一句就覺得高興,他雖然個子比同儕高,但也才十六、七歲的年紀,與梅無雪相遇那日正被惡捕快抓了要別人當替死鬼斬了。只因繫日是個沒有戶籍的流民,又是孤兒,平常為了乞食生活不時在地方上惹事,成了當地官差的眼中釘。
  梅無雪將他救下之後取了名字,打理乾淨後的繫日也是個眉修鼻挺的俏少年,從此跟老人上島習武,也救了不少苦命人。

  羅國正值末法時期,宛如人間煉獄,人人都說白婆婆的這座島是仙島,可惜多數人不得其門而入。繫日覺得自己實在幸運,熬過那段苦難,也算是渡劫重生。

  時值冬日,梅無雪常會獨自小酌,繫日只當他老人家喝酒取暖,卻不知為何看著梅爺爺獨酌的身影感到相當孤單寂寥,但又不敢貿然走近。
  外頭海風嚴寒,開始飄起雪花,梅無雪在屋子周圍種了大片的梅花樹,都已經開始萌發花苞,他手裡端著小酒杯,一口口細細嘬飲,餘光瞥見繫日從房裡走出來,隨口問:「床鋪好啦?」
  「是啊。」繫日等爺爺主動喊他才走近,關心道:「爺爺,你老是喝酒又開窗子吹冷風,這樣不行啊。明明也是醫術高超的人,怎麼自己對待自己的身子如此輕率。」
  「我就是想等你關心我幾句才這樣的。」梅無雪板著臉說完,哼哼笑了兩下,逗著少年說:「你覺得我可怕?」
  繫日搖頭回答:「不是可怕。只是覺得爺爺有心事,我不想打攪你。」
  「傻孩子。」梅無雪笑了笑,把窗子虛掩上,將酒飲盡,然後說:「人活得久了,誰沒有一、兩件掛心的事。」
  繫日覺得有理,默默認同,隨著梅無雪的目光往窗外看,忖道:「等我們回來,梅花大概都開了。」
  「呵呵呵,還要一陣子,還不夠冷。去睡吧,我也回房了。」梅無雪把繫日趕去睡,自個兒坐在窗邊,又將窗子打開來,對著仍是風景蕭瑟的林子靜靜凝思。

  他用垂老之人的沙啞嗓音沉然低吟:「白旃啊白旃,妳走得真急。下一個,就輪到我了吧。也好。這島上的孩子各個聰明,定能學有所成。妳我也不算是白走這麼一遭。」

  兩日後他們爺孫倆順利出航,停泊的港灣與梅無雪他們素來就有交情,加上繫日雖是年紀尚輕,但其武功在西南一帶也少遇敵手,所以並沒有太多島民同行。他們在港灣待了一日就租了一輛馬車前往更為富庶的城市採買物品。
  繫日畢竟還年輕,孩子心性,對這一趟旅程充滿期待,梅無雪也不打算成天栓著孩子在身邊,一入城下榻旅店就跟繫日說:「這裡估算待個五日就夠了。把該置辦的東西買一買,找鏢局運去港灣,剩下的時間你愛怎麼打發就怎麼打發。記得,財不露白。你當心。」
  「我知道啦。」

  繫日立刻按預先擬好的冊子,和梅無雪分頭辦事,梅無雪來到一間茶樓,樓裡不久來了一個年輕女子和一位盲眼琴師,他付了錢讓他們表演,自己就坐在稍遠的地方聆聽。女子歌聲悠揚婉轉,琴師更是功力高深,指力非凡,力道手法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在場只有梅無雪聽出了曲中深意,其實他聽的不是曲裡的意境和歌聲裡的感情,而是聽那兩人藏在曲中的暗號,這是他從前走闖江湖時,在西篁寺與人買賣情報特有的方式。

  梅無雪的食指在桌面輕點,暗自琢磨暗號,多是一些他不在意的事情,心裡覺得西篁寺這新一派的人越來越不怎樣,方才付的錢還給多了,默默覺得這筆交易不划算。曲唱完,他起身說:「我要聽的曲,和妳唱的同名不同調。要不你們退一半錢給我吧。」
  女子臉色微變,又立刻揚起笑顏說:「要不然,再讓這位老爺點一首曲作為賠禮,這錢就別退了吧?」
  「好吧。姑且聽之。」梅無雪坐回原來的地方,第二首曲開腔唱起,樓裡的客人越來越多,也越發嘈雜,但他耳力不錯,嘴角逐漸有了笑意。聽完以後就直接離開茶樓,不急不徐前往羅國沿海市鎮最大的走私市集。
  他聽到史氏海盜睽違十年要上岸拍賣一件稀世寶物,若得此物就能長生不老,傳說中能長生不老的聖品不只一件,他倒是好奇一個海盜能取得怎樣的寶物,又要買者付出怎樣的報酬。

  雖說是走私市集,但想要到真正的黑市交易也是有門道的,梅無雪在羅國混了幾年,雖說還不是根深柢固的熟知此地,也算是懂得如何順藤摸瓜找到交易地點。這地點可能每次都不一樣,一般人以為得是有點實力的人才能進得了黑市,卻沒想到消息最靈通的人往往走在極端,不是高位者,就是最底層的人們。
  這次地點是在臨江一處已荒廢許久的老船塢,如今不僅沒有船隻停泊,還堆了不少破船,有人就在這裡撿拾木材為己用,亦有搭建了一些屋舍,不時聚集三教九流的人在這兒。這還是大白天的,外頭並沒有太多人走動,有也是野狗趁著人少出來覓食而已。樹上寒鴉怪叫,草木飛黃,一片蕭索之景。

  梅無雪獨自一人來到這舊船塢蹓躂,穿著粗布衣、拄著拐杖,臉上發白的鬍渣也沒刮乾淨,霜白長髮更是隨意抓攏就紮成髻,拿了條藍染布巾纏頭,樣子有點不修邊幅。一般人見到只當他是來乞討的老人,不會搭理更不想靠近,畢竟老人小孩女人都說不定有一身武功,不好招惹。
  岸上有艘破船改建的小店,掛著茶棚招幌,沒到門口就能聽見裡頭有人賭博的聲音,梅無雪好奇走進店觀望,裡頭在賭雙六。梅無雪在場邊看,眼尖察覺好像有人出千,而且不只一個,就把人家千術對決看作是個消遣,心忖那拍賣是要深夜才開始,索性先在這裡消磨。

  時候還早,才過午時,梅無雪去買了個小東西吃,再跟茶棚要了杯沒啥味兒的茶水喝,剛吃飽就睇見門口來了一個身負三尺秋水、頰上有道長疤的男人。來者雖無殺氣,但有著壓抑不住的霸氣,所使兵器為一口長劍,可是給人的印象和壓迫感更像是個刀客。

  屋裡立刻變得鴉雀無聲,那男人進到屋裡站定,一些人開始竊竊私語,多是認出其來歷,正是已經擁有第一劍士之名的皇豫琅。過去此人曾為了一個女子和義兄以有所矛盾,三人同上昶山驗證姻緣,戀情無果之後他獨自離開,後來劍術突飛猛進,四處尋覓高手比試,前兩年又和義兄相逢,只是他的義兄已然入魔,兩人決戰於祖國,他險勝後也傷得不輕,誰也沒想到這人今日出現在此。

  茶樓的老闆殷勤過來招呼,大家又開始賭博、喝茶酒,好像什麼事也沒有。梅無雪也是端著一杯茶酒觀局,默默豎耳聽那人的動靜。皇豫琅要了一杯酒,再問那老闆說:「聽說這裡子夜開始有一場黑市買賣大會。要入會前得先找到領路人,你就是其中一位領路人?」
  那老闆嘴上留兩撇八字鬍,八字眉,瞇著一雙眼笑,點頭承認道:「噯是,就是俺。」老闆給人感覺就像一條泥鰍,是個武力不高的小角色,但能在這種地方生存必有他的方法。這兒的人也都叫老闆老泥鰍,不難想見這他應該是逃脫功夫了得?
  皇豫琅對擅長逃跑的人沒興趣,不會想抽劍試一試,於是接著又問:「你何時帶路?」
  老泥鰍笑著搖頭說:「這不急,時候快到了,自然會公佈的。」

  皇豫琅知道逼也沒用,因此和其他客人一樣坐到角落,找點事打發時間。這裡能做的事也不多,賭博、吃喝、湊熱鬧。梅無雪就是湊熱鬧的那個,但他開始膩了,握著拐杖找位置坐,船屋裡位置不多,恰好就剩皇豫琅坐的靠牆那張小桌,他面容和善走近,說了句:「打攪。」後一屁股坐下,兩手握著拐杖頂端,一腳輕輕踏地,嘴裡哼著今天聽見的小曲,背靠著牆休息。
  「你一個老人家,也是要去買賣黑市的東西?」皇豫琅大概是太無聊,所以即使搭話對象是個老頭也無所謂。
  梅無雪閉目養神,答道:「去是想去,買是絕對買不起。開開眼界而已。」
  「你很弱。比那隻老泥鰍還要弱。勸你還是不要久留,趕緊回家吧。」
  梅無雪轉頭睇他一眼,咧嘴笑了笑說:「年輕人,挺有善心啊。」
  皇豫琅見他不走也懶得再多說什麼,只覺得這老頭兒說話怎麼有種調侃人的意味,就不想與之交談。他就是納悶和好奇而已,單憑他如今的威壓少有人敢貿然接近,但這個老人還是無所謂的坐到對面,不就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老人是個絕世高手,另一個可能是弱到連強者的氣也感受不到。

  皇豫琅心想,眼前這老頭子看不出實際歲數,臉上皺紋雖不是在場最多的,但面容滄桑,鬢頰和手上都有些斑,不過由於天冷的關係,鼻子和雙頰被凍得泛紅,穿得也不夠厚實。
  「嗯?」梅無雪倏地轉頭跟皇豫琅對上眼,後者微訝,但也沒避開視線,光明正大打量起來。梅無雪說:「怎麼?我又不是漂亮姑娘,看得這樣出神?」
  皇豫琅說:「這江湖上厲害的老人多的是,就我所知還沒一個人像你這樣老弱又敢跑到這種地方來的。不知老前輩如何尊稱?」

  梅無雪看他話講著不忘雙手朝自己一拜,心裡好笑,壓沉了嗓音跟他念道:「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梅俗了人。老夫就叫梅無雪。」末句幾乎含在嘴裡,那些暗中留意皇豫琅的人自然都聽清楚了。
  梅無雪在羅國一帶沒有不知道,也是與白婆婆齊名的怪醫,做事全憑心情,心情若差了,把醫活的人再毒死也是有過的事。所以島外的人對梅無雪多少是畏懼多於尊敬,只有島上的村民曉得那些被毒死的人多半也是自找的,求醫時好聲好氣、做牛做馬改過自新都講得出口,一旦恢復健康就立即翻臉不認帳,甚至想禍害村民,梅無雪會毒殺病患也不是毫無因由。
  但畢竟皇豫琅也是只聽過外頭傳言,所以覺得眼前的老人就是那個亦正亦邪的梅無雪,狐疑道:「素聞梅前輩醫術高明,如今親眼所見卻是個老態病弱的人,看來也許是高明不到哪裡去,所以才來黑市見識傳聞中海盜要賣的長生不老藥吧。」

  梅無雪冷哼一聲,敷衍道:「隨你怎麼講都成。反正我就是梅無雪,信不信由你。」

  船屋裡幾乎所有人都因為皇豫琅的話而斷定這老傢伙是冒牌貨了。梅無雪覺得這樣也好省去了不少麻煩。入夜後他到外頭閒晃,發現有不少相似的店鋪開張,每間都隔著一段距離,也許裡頭都有一個負責的領路人吧。
  月亮高升,再不久就是子時,梅無雪回原來的船屋就看到所有客人打得一片混亂,皇豫琅還在剛才的位置隔岸觀火,梅無雪拿拐杖當防禦慢慢移到皇豫琅那桌問:「這在打什麼?」
  「老泥鰍說一個領路人只負責給九個人帶路。所以這裡要打到剩九個人。」
  「哦。原來如此。」
  「我料想那些賣家跟有實力的買者,應該是另有管道。會聚在這兒的都是沒門道的人,比如你我。」
  梅無雪打岔問:「他們怎麼不聯合打你?」
  「聯合過了。我劍都沒抽出來,便讓他們曉得毫無勝算。」
  「哦……」
  「當心。」皇豫琅往飛來的杯子發功,還盛著茶水的杯子在旋轉中破裂,有一些朝梅無雪頭臉灑來,梅無雪及時抬手遮擋,跟皇豫琅說:「為何幫我?」
  「敬老嘛。況且你說想開開眼界不是?多帶一個人去開眼界也沒什麼。」
  梅無雪沒謝他,還揶揄說:「成天浪蕩江湖不回家孝順父母,倒有閒工夫在外頭敬老。」

  說話間,梅無雪的拐杖也挑開了幾次要劈刺過來的刀劍或鍊斧,用的是巧勁和技巧,雖然不必太高深的武功,但能看出他過去有極深厚的習武底子。
  皇豫琅見狀也起了玩心,他說:「我在家裡他們才頭疼,出門才算孝順。梅前輩,有人孝敬你不好?你看這群烏龜王八蛋有哪一個像我這麼懂敬老尊賢的。」
  「那你就敬錯人了。我人老心不老。敬你老母。」梅無雪的拐杖直往皇豫琅頭上敲,皇豫琅徒手接握,但這表面凹凸不平的拐杖恰好敲在他手上穴道,突然發軟無力,握不住它,梅無雪立刻抽了拐杖往他肩膀打了兩下。

  「前輩你別太過份。」
  「不是敬老麼?少頂嘴。你個不孝子,替你娘打你一下怎麼著。」梅無雪打得皇豫琅一臉錯愕,其他人看他們兩個僵持以為有可乘之機,拿著兵器就要撲上來,皇豫琅握住劍柄連同劍鞘往船屋一掃,真氣威猛如虎吼的蕩開來,掃出一道劍氣,眾人被氣浪推倒,吐血得吐血,有的暈死過去,比櫃檯高的架子門柱也都出現兵刃揮擊的傷痕。

  非死即傷,無一倖免。不,老闆那隻老泥鰍因為躲到屋樑上所有沒事,皇豫琅抬頭覷了眼像是黏在上頭的中年男人,冷哼:「這叫守宮還差不多。」
  梅無雪揚聲喊老泥鰍:「時間差不多了。快下來帶路。」

  老泥鰍帶著他們兩個前往新的船塢,登上一艘大船,船首雕刻著龍頭,許多形制都像是王公貴族才能用的雕飾,不過羅國禮制崩壞,想來也是沒有人在乎。老泥鰍這樣的領路人是不會上船的,看著兩個客人隨船出航就回自己的小店去收拾善後,東西壞了也不打緊,反正一年帶路一次就會有一筆可觀的收入。
  而梅無雪一上船就如入無人之境閒逛起來,皇豫琅盯著這老頭子有點囂張驕傲的背影,一瞬間覺得有點似曾相識。後者跟上去喊:「梅前輩,你這麼亂走不太安全。還是跟著我吧。」

  梅無雪轉頭冷淡瞟他一眼,說:「小子,你真黏人。滾遠一點。」
  皇豫琅微愣,反倒又牢牢尾隨其後,梅無雪嫌他煩卻也沒再趕人,任由他跟著,心中卻想:「這傢伙天生就是犯賤不成?我又不是什麼貌美如花的娘子,跟一個死老頭子跟這麼牢做什麼?」
  甲板上的人不少,幾乎都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字的人,或是有頭有臉的官商、名盜,勢力龐大的惡匪賊寇。多數人就在一個定點不動,靜觀其變。梅無雪卻像游魚一般這裡走走那裡繞一繞,還花了不少時間一直走到大船後面覓了無人的地方說:「這裡就好。」
  皇豫琅還不解梅無雪想幹什麼,但接下來看到梅無雪撩起衣擺、一手伸進褲襠就了然了。
  「梅前輩……」
  「什麼沒前輩,這裡不就一個?」梅無雪說著不怎麼好笑的話,掏出老二來對著夜晚黑闇無垠的海洋放尿,嘴裡念著:「爽啊。爽快啊。呼呼,噯,你不想也尿一泡?剛才都喝了這麼多是喝去哪兒了?這憋久了對身體不好啊。」
  「……」皇豫琅無言,猶豫了下也站到梅無雪旁邊,兩人並肩撒尿。梅無雪似乎很愉快,嘻嘻怪笑起來,皇豫琅心裡有種微妙的感想,好像這老人像自家兄弟一般,有時又像個長輩一樣會嘮叨他。

  也許是從小到大的環境,還沒有幾個人會這樣嘮叨他的,所以他才會厚顏跟著梅前輩。這點心事不久後也被看穿,梅無雪拉好褲子,整理衣衫,一邊跟他說:「我看你這個名門後代的公子哥兒,肯定也是缺乏人家關懷。凡事就是依規矩過活吧。一有人囉嗦你,你就覺得特別有意思是不是?」
  「可能吧。」
  「說穿了你就是欠罵啊。」
  「前輩……」皇豫琅臉色微沉,表面危險,心裡卻有點委屈。

  「黑市拍賣要開始了。走吧。」梅無雪懶得跟他廢話,在這之前都是打發時間,而這整件事於他不過就是個消遣。只是消遣還是有個目的性在,所以他尿完尿就乾脆的走去前面甲板。果然已經能進到這大船裡,這艘船龐大得像一座海上堡壘,航行中並不覺得有任何顛簸或搖晃,彷彿就像在陸地上一樣。
  他們來到的會場就像個巨大的卵形空間,上方天井有機關,打開多扇大天窗後能見到夜空,會場前後方也都是有機關的平台,約三、四層樓高的地方有座橋形建物,上頭坐著身份特殊的貴賓,其餘賓客則在底下競拍商品。拍品是兩個舞台輪流推出叫價,一樓的客人有的坐著有的站著,散佈其間的圓桌上有飲食可自由享用。當然大家擔心有毒,那些東西往往在會後還是完整無缺。

  然而這次就不同了,有一個人無視飲食有毒的風險,大吃大喝,不僅自己如此,還叫身旁的壯年劍士一塊兒消滅食物,因為滿嘴食物,所以口齒模糊說著:「快粗啦。難得這麼多山珍海彙,不能放著不桿啊。粗啦粗啦。」
  這人就是梅無雪,一旁的皇豫琅滿臉尷尬,還被梅無雪塞了一隻大火雞的雞腿,那隻雞腿流著鮮甜的汁液,眼前被遞了一杯美酒,面前盤裡則是放了富有嚼勁的夜光貝的肉片。

  「梅前輩……」皇豫琅看那老人的吃相,居然動搖了。但他身為一個劍士,必須目空一切,達到人劍合一,無論是色相物欲,全部都──
  「還沒開始拍賣,吃啊。想浪費食物啊?你苦修多年,吃一頓好的也沒什麼不是?如果真的修煉到無欲無求無我無執著,吃著美食也不會覺得是在吃美食,會如此戒慎猶豫就代表你修行不夠。」
  皇豫琅瞠目結舌,梅前輩的話好像有道理。於是他也大開殺戒,不過敵人是這滿桌大餐。梅無雪看到皇豫琅開始吃也覺得愉快,抹了抹油潤的嘴說:「哼,吃飯還是有個伴才好吃。唉,繫日那小子要是也來就好囉。」
  「繫日是誰?」
  「我孫子。」梅無雪不僅吃得歡快,還取了乾淨的布巾打算挑些沒油水湯汁的東西打包回去給繫日吃。

  似乎還要片刻才會開始拍賣,這船也不曉得開多遠,所有期待拍賣的人在此時無事就都很自然的看著某一桌吃個不停的兩人。
  包括高橋上的賓客們亦然,橋上的客席是以屏風相隔,其中一席的客人是一位白衣俊朗的男人和一名濃眉大眼的佩劍少年,桌邊站著的是少年的僕人。
  少年喊這白衣男人哥哥,而這男人行事低調,已有多年在江湖上都沒什麼動靜,這次出現在羅國沿海的黑市,除非在場打過照面的人,否則說出去都沒什麼人相信。

  「哈哈哈,哥哥,你看底下那爺孫倆,太有趣了,吃成這樣,好像餓很久啊。這種地方也有乞丐啊?」
  「在外頭也該改口,省得別人誤會。」男人語氣平淡,百無聊賴睇著下面一老一少的兩人,被他們的吃相逗得輕笑了聲,和同席的少年交代說:「你坐這兒安全,別亂跑。我下去找個故人。」

  「咦、真狡猾,我也想下去啊。哥哥!」少年倚在橋邊欄杆上埋怨瞪著對方翩然而降的身影,氣得回頭倒茶猛灌。僕人勸道:「公子,您不怕這茶水有毒麼?」
  「怕什麼,那老乞丐都喝成這樣了。要死也是他先死。」

  皇豫琅吃得額頭發汗,停下來稍作休息,看似鬆懈,但他仍留意周圍。他盯著一個男人好像凌空信步的飛到面前來,低聲跟老頭說:「那人實力遠超過我。他過來了。」
  「哦。」梅無雪忙著研究怎麼打包食物,餘光也是見到一個白影接近,嗤聲道:「廢話,瞎子都看到了。」

  「皇公子,許久不見,沒想到會在這裡異地相逢。」
  皇豫琅訕笑,拿出手帕擦擦嘴,起身抱拳回敬:「我也沒想到會在此見到李莊主。」
  梅無雪低著頭拈捲布巾兩角,將它們打了一個結又一個結,遲遲沒有抬頭,他從來沒想到還有再見到這個人的一日。這幾年來,他過得很充實,充實到他覺得已經快淡忘過去了。

  「梅前輩,我跟您介紹,這位是風霆山莊的莊主,李琹曦,李莊主。不知誰說,李莊主劍法、掌法、輕功已臻化境,也只有這樣出塵似仙的人才能住在風霆二十四諸天裡,是不是?」
  「你謬讚了。」李琹曦淡而溫和的回應,各種讚美言詞,這些年早就聽過無數遍,卻沒有心中那人一個欣賞的眼神來得讓他悸動和愉快。

  李琹曦看了眼那老者,有禮相問:「我是不是打攪了?」
  皇豫琅忙著開口解釋:「怎麼會。定是梅前輩吃得多了,要不就是他老人家不好意思。來,我給梅前輩倒杯茶,你解解膩。老人家一下子吃這麼多油膩的東西也不好,虧您還是神醫呢。」

  梅無雪緩緩抬頭接過那杯茶,臭著臉、啞著嗓說:「神醫不是我,是白婆婆。」
  「差不多啦。」皇豫琅運氣把汗水蒸散,坐觀四方道:「好像要開始了。」
  「我該回去了。」李琹曦才剛坐下又要走,回頭望了眼梅無雪,淺淺揚笑說:「梅無雪老前輩,後會有期。」

拈花一笑、拾壹

  「老前輩。呵呵。」梅無雪自嘲一笑,一手撐頰靠著桌面,翹起二郎腿望向正在拍賣東西的平台。皇豫琅不解睇他,注意力反而不在臺上而是好奇梅無雪方才和李莊主的互動,他問:「前輩,你笑什麼?」
  「我笑方才那個人。」
  「為何?」
  「沒什麼。只是在想,一個四十好幾的男人居然生得是二、三十歲的模樣,莫非是妖怪,一點也沒老。」
  皇豫琅聞言爽朗一笑,跟他說:「還以為前輩身處西南方的羅國海島,不清楚北國的事,沒想到連李莊主四十好幾都曉得。那你曉得不曉得我幾歲?」
  「關我屁事。」
  「前輩,怎麼能偏心啊?難道我生得沒有李莊主好看,你就不理我了?」皇豫琅抓著梅無雪的手半開玩笑追問,梅無雪翻了一個大白眼隨口亂答:「你三八啊!」
  皇豫琅訝道:「不愧是梅老前輩,晚輩剛滿三十八歲。」
  「……呵。」梅無雪冷笑,這就叫歪打正著。

  皇豫琅覺得自己和這老頭兒很投緣,光是聊天就來了精神,臺上推出的稀世拍品對他竟淪為配角。這是不是也算忘年之交?雖然是他一廂情願的有好感,可是梅前輩要是真討厭他也就不會這樣搭理他才是。

  「我想得沒錯,你就是梅無雪本尊。」
  梅無雪嗤聲取笑他說:「之前在船屋還當我是冒牌的,這會兒覺得我是正牌了?」
  「我沒說你是冒牌的,只是訝異你──」
  「好了好了,無所謂,我要看他們競標,你別囉嗦。」

  競標的場面相當緊張刺激,不單是展示實力與財力,一弄不好也可能造成國與國的戰爭。有時候戰爭的起因竟是緣於一些雞毛蒜皮事,無比諷刺和無奈,不過梅無雪就喜歡隔岸觀火,回村裡跟自家人閒嗑外頭人的緋聞。
  拍賣完四件商品就暫時休息片刻,場內的人都相當謹慎,不隨便走動或與人交談,梅無雪感到無趣,用命令的語氣跟皇豫琅交代說:「幫我把那桌的東西想辦法打包起來。謝啦。」說完也不管皇豫琅如何反應就自個兒跑到外面甲板透氣了。

  一到甲板清靜沒多久就聽到有人在嚷嚷,梅無雪循聲走近,看見一個少年的身影,好像在吵著要離開這兒,他摸了摸下巴的鬍渣猜測大概是那黃口小兒覺得這裡無聊吧。雖然聚集不少難得一見的人物,可是那些人有重重守衛侍從圍著,不輕易露面,這黑市交易又有不少暗語手勢什麼的,一個小孩兒看不懂門道,難免覺得無趣。
  他也沒有走開閃避的打算,這甲板又不是那人的,直接就在原地剔牙,剔完又拿起剛才拎出來的酒壺灌一大口,漱了漱口仰首發出怪音:「嘎咕嚕咕嚕嘎嘎啦啦。」

  鬧脾氣的少年忽然安靜了,梅無雪心覺有異,有殺意,側身一避,空中長劍自他面前揮下,砍在船緣扶木。持劍殺人者就是方才吵嚷的少年,梅無雪袖裡拈了幾根針正欲發難,少年就被一道凜冽極寒之氣攝住動作,頭髮、衣衫、劍穗都立刻結霜凝淞,少年害怕低喊:「哥、哥哥……」

  梅無雪這方全然不受寒氣侵擾,只覺得江湖上練寒冰真氣的高手也不少,正想帶著揶揄的心態瞧瞧是怎樣的高手教出的好弟弟,這一睇就僵在原地。因為少年喊作哥哥的人是李琹曦,李琹曦過來以後往少年肩頸處拈指碰了下,實是點了穴,少年整個腿軟跪在梅無雪面前,連劍都握不住。

  「對一個老者亦能出手狠辣,為了你姐姐的顏面就不在這裡教你當眾丟臉。不過,回去以後有你受的。」李琹曦不顧少年已經哭喪著臉,又道:「往後要喊姐夫或是莊主,再喊錯,就把你送返趙氏祖籍。」
  「不要啊哥、姐夫。」少年帶著哭腔求饒,梅無雪看他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比繫日小一點兒,但實在生不出一點好感。

  梅無雪收起袖裡的針,撢了撢衣袖,拾起空酒壺要走,李琹曦卻來擋道。他冷漠睨著對方說:「李莊主有何指教?」
  「方才妻舅不懂分寸,失禮了前輩,還望前輩見諒。」
  「嗯。諒了、諒了。讓路吧。」梅無雪瞅準右邊的空隙,往右挪步,李琹曦也往右挪,他並不與之直視,而是盯著對方衣襟暗壓的雲龍紋,不耐煩說:「還有何事?老夫也是個忙人。」

  那少年忍不住又大聲嗆道:「你個老乞丐,膽敢對我們莊主──」少年感覺到李琹曦目光的冷意,即時噤聲,以往他不管多無理任性,姐夫都是讓他護他的,可是今天突然態度驟變,而且還讓他在這個死乞丐面前出糗。只是他再氣憤也不敢恣意妄為,他姐夫儘管態度語氣都是平和無波,但就是有一種彷彿能吞沒一切的氣場,讓人如陷深淵泥沼,無法抵禦。

  「真不知姐姐怎麼有辦法消受得了這麼可怕又可敬的男人。」少年心中想歸想,卻不敢表現出來,有生以來頭一遭被敬畏的人教訓,他也怕得不知所措。

  李琹曦還有話要找梅無雪說,就將少年身上的穴給解了,語氣淡然道:「你先回房歇下吧。」
  「可是拍賣……」
  「我吩咐晷契替你留意。若你物緣淺薄,那就罷了。許多事勉強不得,這次若非你答應一路聽話,我也不想帶你出來。還不回房?」
  「是。」少年像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走了。

  梅無雪轉身要從另一邊繞道,一晃眼就見李琹曦站在面前,那輕功身法猶如鬼魅。然而梅無雪一點都不訝異,不冷不熱說:「有屁快放。是不是你腦子有病,想要我醫?還是心病?心病我就只有一個辦法了。就是死一死重新頭胎。」
  「前輩,且聽在下說來。」李琹曦一臉認真,他拿出一塊布包著的東西,黑布攤開來是一塊形貌像手指的鏽鐵,他說:「我有一個弟弟,這是他小時候自己做的暗器,說是做差了,扔了。他一向都喜歡做這些東西,屋裡有個房間總是凌亂,還不許人碰。幾年前他離開山莊就沒再回來,我遍尋不著,後來在他那個房裡找了很久都沒線索,只看到這個東西,覺得懷念,就帶在身上。這是他當初想做給我防身用的……後來又自覺不好,始終沒能讓我收到禮物。」
  「行了,快說重點。」
  李琹曦一不小心陷入回憶,歉然一笑,接著講:「他當時說是和白旃學醫,約好一年回來一次,可是卻趁我大婚時離開,從此沒有再回來。我動用一切力量去找白旃的下落,終於打聽到羅國一個海島上住著一個白婆婆,醫術高超,我料定她就是白旃,可是趕往羅國途中又聽聞其死訊。梅無雪老前輩亦和白老前輩同住海島,我相信前輩你也許會有我想知道的答案。」
  「你要問什麼?」
  「我想找到舍弟。」
  「你弟弟不是剛剛那個?」
  「那是我妻舅。前輩可聽過顧海回這個人?」
  「哦。他啊。」
  李琹曦雙眼一亮,壓抑不住激動往前一站,那雙手簡直快抓過來一樣微微顫了下,他道:「前輩知道他在何處?」

  「唉。」梅無雪長嘆一口氣,賣關子說:「我怕一旦說了,我這條老命不保啊。雖然我也是半入棺材,可老死不如賴活著,我不想死。」
  「我斷然不會傷害前輩,只求前輩告訴我他在哪裡。」
  梅無雪聽他氣息微亂,這才正眼看向他,須臾問說:「你為何找他?你想過他為什麼不回去?」

  李琹曦垂眸沉默半晌,一副了無生氣的樣子,幽幽道:「因為我想他。我很想他……想得快瘋了。」

  「忘了他吧。記著對你沒好處。拍賣已經又開始了,我要進去。別再擋路。若你仍想知道,晚點再講吧。」梅無雪說完轉身挑了短的路徑走,將身後的人遠遠拋下。

* * *

  那一晚只拍了十四件東西,沒有長生不老藥。這場黑市拍賣一共有三天,第一天拍賣到凌晨,第二天則是入夜就開始,子時前結束,第三天酉時開始,並且船會返回羅國上岸。
  只有部分的人手裡有這次拍賣品項的清單,像梅無雪他們這種半路跑來湊熱鬧的人是不會有清單的。但長生不老藥多半就是最後壓軸,這應該是多數人的共識。

  第一晚的拍賣結束,天未亮以前梅無雪和皇豫琅跟著船上招待客人的侍從去客室休息,因為他們倆被認為是一路人,房間也就安排在同一間房。進門後有個小廳,左右各有格局相同的小房間,皇豫琅比了一個手勢說:「前輩,請。」
  梅無雪雙手負於身後,轉身走進右側的房間,一面發牢騷:「沒想到得出海三日。你也別睡太熟了。」

  梅無雪自己一覺到傍晚,而且還是皇豫琅來敲他門才醒來。他和衣就睡了,船上奴僕把清水備在小廳裡,梅無雪走出來洗了把臉,還是一臉犯睏的樣子,他問皇豫琅說:「有吃的麼?」
  「有,不過拍賣快開始了。我跟他們要了幾個肉包,都在這兒。」皇豫琅拎起一個紙包說:「先吃一點解饑。待會兒應該還有。」
  梅無雪當著青年的面接過包子,吃相卻不如昨晚狼吞虎嚥,而是慢條斯理的撕著包子皮一口口吃,細嚼慢嚥的進食,雖然皮相是年老色衰,但氣質卻很好。皇豫琅一臉不解觀察梅無雪,梅無雪這時也差不多徹底清醒了,又開始大口吃起包子。

  「呵。前輩,你犯睏的時候舉止優雅,像是大戶人家出身的。」
  梅無雪只是吃,根本不應他話。皇豫琅看著他吃也看得津津有味,把人看得心煩了,他將嘴裡的食物嚥下,嗆他說:「你老看著一個老頭子做什麼,笑得一臉白癡樣。船上漂亮姑娘那麼多,該看她們。」
  皇豫琅別開目光,兩手搭著圓桌的桌緣,背對桌面和老頭兒輕哼道:「哼,前輩莫非沒聽過我風流之名?漂亮姑娘我看多也交往得多了,覺得也就是這樣吧。」
  「膩了是吧。那你可以試著跟不漂亮的交往。」
  「這個我倒沒想過……」
  「我島上有好些個不算漂亮但也不是醜的姑娘,改天你來作客我給你介紹介紹。」
  「哈哈哈,多謝前輩好意。」
  梅無雪解決兩個肉包,喝了一杯茶,吮著油亮的手指再接再厲吃第三個包子,餘光瞅了下皇豫琅問說:「噯你,你就沒真心愛過一個人?」

  皇豫琅的表情像是一下子墜入遙遠的記憶裡,沉默片刻說:「有。我更年輕的時候,跟我義兄喜歡上同一個人。她出身不錯,名聲卻不太好,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就像盛開的花,誰經過都能看一看、聞一聞,而我們這些想摘花的人就得先鬥出個輸贏來。」
  「你輸了。」
  「輸?」皇豫琅咀嚼這字眼,笑了下說:「喜歡上一個人,誰沒輸過?那又如何?怕輸就別愛吧。何況真心付出的感情裡重要的不是輸贏。」
  「那你認為重要的是什麼?」梅無雪剝著肉包子的皮,把皮跟餡沾茶水吃。

  「是有沒有相愛過。」
  「哦?你跟她相愛過?」
  皇豫琅苦笑,頹然道:「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喜歡過我。但我知道我是喜歡她的,所以我相信她心裡肯定多少在意過我。但是在明潭她說自己看到了我義兄,那之後她對我態度也不太一樣,眼神都變了。所以我開始覺得人們只是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事實如何,因人而異。可是所有的男女情愛都很像是虛的,像神話,像傳說,像緋聞,你相信就有,不相信就是場幻夢。可起碼做夢還能有點感受,騙騙自己不是?」

  「事實如何,因而人異。」梅無雪重覆著他的話,咧嘴笑道:「說得好。敬你。」
  「前輩,你這杯茶都是油……」
  「被你發現了。哈。吃飽了,走。」

  梅無雪才踏出房門一步,走道上立刻飛來幾十根銀釘,皇豫琅衝出去將他拽回房裡,以身護人滾了兩圈,他整個人趴在地上,且被皇豫琅護在身下。
  「可能是我的仇家。連累前輩了。」
  「也說不定是我的。」梅無雪爬出青年所庇護的範圍,走近門口看著深深刺進木頭裡的銀色釘子,每根釘子尾端都是金屬的花苞,前端扎進活體會開始放血,釘子裡有巧妙裝置加上秘咒,吸飽了血之後尾端就會綻放梅花,有的則是本來就呈綻放之姿,刺入活體那朵金屬花會自動剝落,因為花裡的毒液都輸進目標體內。

  「這是風霆山莊的東西。」
  皇豫琅爬起,話音怪異的疑問:「怎麼可能?」
  「不是李莊主做的,可我知道是誰了。他旁邊還帶了一個小的,脾氣不好,也許是昨晚見我不順眼吧。哼,偷了別人的東西展威風,卻只是這等威脅,不過是雕蟲小技。」
  「前輩為何如此清楚?」
  「剛好聽說過有這種暗器罷了。」梅無雪有些心虛,若問他如何得知詳細,那是因為這梅花釘是他以前設計好玩兒的暗器,一面想著某人一面做的,後來在外面混的時候覺得梅花太娘氣了,也就沒打算再重製一副。

  他想起李琹曦前一晚拿著那塊鏽鐵廢物在睹物思人,懷念顧海回,今天卻看到姓趙的小子拿了顧海回的舊物傷人,看來李琹曦也相當寵溺那孩子,故人的東西都由著趙氏公子拿取了。

  「前輩,你先過去吧。」
  皇豫琅的呼喚拉回梅無雪的思緒,後者一聽那聲音不對,回頭才知皇豫琅中了毒釘,臂上和肩膀,皇豫琅自己封了穴道防止毒發,安慰梅無雪說:「前輩莫慌,我封穴,暫時無礙。一會兒再向李莊主拿解藥就好。」
  「閉嘴。」梅無雪把人拉到桌旁讓他坐好,阻止他強拔毒釘,解釋道:「這有倒勾和放血槽,不能亂來。我去房裡拿傢伙,你給我安份點別亂動。」

  梅無雪把門關實了,衝回房間開始翻找他隨身帶著的包裡有什麼東西,為的也是不想讓皇豫琅看到太多自己手忙腳亂的樣子,心裡暗罵:「他娘的,我到底為何這麼喜歡做倒勾帶刺的玩意兒。」
  結果翻出了幾件形狀古怪卻好用的小刀,還有幾片能暫時將人部分感官麻痺的草葉,為免草葉效用太強,他只讓皇豫琅含了一片在嘴裡,接著幫他取了毒釘,兩人折騰了一個時辰,一共取了六根釘子,其中兩根是毒釘,全都倒刺。
  這時皇豫琅的臉色略嫌蒼白,唇色泛著紫氣,梅無雪拿了一支小刀畫開自己指腹皮肉說:「喝我的血,能解這毒。」
  「前輩!」
  「少囉嗦。」他罵完就把手指插到皇豫琅嘴裡,皇豫琅表情古怪,但還是吞嚥了帶血腥味的口水,半晌他抽出手指說:「一會兒就沒事了。你這麼厲害,居然還中這麼多根釘子。」
  「因為擔心使勁過猛會傷了前輩……」
  「怪我囉?」
  「不敢。」皇豫琅汗顏,低著頭詢問:「前輩您是藥人?為何您的血能解毒?」

  梅無雪冷冷睨著他的腦袋瓜說:「救你是念在你這期間對我還算不錯。要是敢亂傳我的事,你就等著塵歸塵,土歸土吧。別以為我武功內力不及你就沒輒。」
  在這之前,皇豫琅一直認為梅無雪只是脾氣孤僻古怪,但還是可愛的老人家,現在突然覺得這番說來平靜無波的話相當具有威脅性,不由得點了下頭答應一聲「是」。

  再抬頭時,梅無雪已經恢復之前老頑童的模樣,朝他撇嘴做了鬼臉說:「我看今晚拍賣你就別去了。我也不想過去。反正也沒有想看的。」
  「你是指長生不老藥?」
  「當然。不說了,剩下包子都給我,我吃完要睡覺。」梅無雪拿走那紙包裡的肉包逕自回房,留下皇豫琅一人還在小廳。
  皇豫琅看著梅前輩走掉的背影,覺得這短短一兩天的相處好像看見不少梅前輩的表情個性,那孤冷高傲又乖張的性情,還是跟他說話時的態度與表情,竟然逐漸和他記憶中某個人相疊。
  「真的有點像,可是不可能才對。」皇豫琅想起了顧海回這個人,他們交集不算多,但每次都令他印象深刻。好像天生犯沖似的,第一次在昶山,第二次在六神嶽,次次都差點讓那顧海回殺傷性命,可是無關恩怨情仇。
  「絕對不是。」稍微將兩者比較,皇豫琅為自己的聯想感到荒唐而失笑。顧海回再怎樣過的,如今也不過是三十好幾的人,就算年近四十也不可能老得和梅前輩一樣。再說顧海回給他的印象太冷酷殘忍,發狠時就像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這個梅前輩雖然脾氣也不太好,畢竟還是會救人性命。

* * *

  拍賣會場內,趙玟廷和僕人一塊兒返回橋上的客席,他從容就座,笑容可掬問同席的李琹曦道:「哥哥,進行到哪兒啦?」
  「我不是你哥哥。」
  「為何不能這麼喊,我從小就想要一個哥哥。你這麼疼我,卻連一個稱呼都跟我計較。」
  李琹曦不厭其煩告訴他說:「我只會是一個人的哥哥。你是我妻舅,就該喊我姐夫。」
  趙玟廷低頭,陰沉著臉嘀咕:「真小氣,那個人都不知道死哪兒去了。」
  「玟廷。」
  「是、姐夫。我這樣喊總行了吧。」
  李琹曦是察覺趙玟廷身後那僕人好像心神不寧,於是多關心了句:「你去解手怎麼去那麼久,路上是不是遇著什麼麻煩?」

  趙玟廷心裡有點心虛,但眨眼間就掩飾過去,想了個說法敷衍道:「是有麻煩,我本想草草了事,哪曉得廁所躲了老鼠,我殺了牠,牠的血污了我一身,不過是髒了裏面衣服,所以我去換了一件衣裳。」
  李琹曦望向拍賣的舞臺一面聽完妻舅的說詞,耐心聽完接著回說:「玟廷,你有時候說話會有些習慣。那習慣總是在你言不由衷或撒謊時出現。」
  趙玟廷緊張盯著桌緣,雙手快把衣褲料子給抓皺了,不安道:「姐夫,我哪有什麼習慣。你倒是講來聽聽。」
  「不會告訴你。」
  「姐、姐夫……」趙玟廷忽然覺得姐夫有些陰險,偷偷抓人把柄不說還拿來嚇他。
  李琹曦站起身走近欄杆,掃了眼底下的人群,淡淡的說:「沒見到昨晚那位梅前輩和皇豫琅。本來還想請他們上來聊幾句。」
  「他們大概是買不起這兒的東西,乾脆不來了。」
  「也罷。到底還在同一艘船上,早晚會遇著。」李琹曦回頭注視趙玟廷,語氣平和的關心說:「你呼吸不平穩,太陽穴發汗,這樣的天還熱麼?還是病了?那正好,梅前輩醫術高明,待會兒就帶你去找他看診。」
  「不行!」趙玟廷急忙改口:「他老人家懶得來這裡,肯定也是睡下了。我們怎麼好打攪他,況且他、我昨天對他那般無禮,怎麼好意思麻煩他。」

  李琹曦看著趙玟廷的眼神漸漸沒有溫度和感情,靜默良久,無人敢吭聲,他語氣失望道:「看來是我和趙潁將你慣壞了。等上岸以後我會親自護送你回趙家。」
  「不要啊姐夫,我、我喜歡待在六神嶽。」
  「我不勉強你回去。只是往後你在六神嶽就不是以客人的身份,你姐姐一向明理,她也不會一味的縱容你。」

  「你以前不會這麼對我的,我就算貪玩不小心燒了你的琴房、弄壞你喜歡的東西,你也從來不跟我生氣,為什麼為了外人這麼欺負我!」趙玟廷說到這裡,心中太過委屈,居然眼眶泛淚。
  「喜歡的事物不見得那麼重要,我是看在趙潁的面子,但也沒義務替人教養後輩。」
  「姐夫,你真的是姐夫麼?」
  「有些人相處多年依然陌生,有些人則一見如故。我對你只是盡了一個姐夫能做的,倘若你做了有損山莊及你姐姐顏面之事,我也不會輕饒你。」李琹曦說完對一旁僕人吩咐道:「把你們主人看好了。他若要惹事,直接打暈無妨。」會這麼講是因為趙玟廷習武時常偷懶,又自恃身份高人一等,所以就連身邊奴僕的武功都高於他一些。

  離開拍賣場的李琹曦已然對今晚的交易毫無興趣,他問了船上侍者梅無雪的客房,去了之後發現那段走廊被銀釘傷得狼藉一片,不覺趕到房門口查看,門是掩實了,地上有幾滴血,他遲疑了下敲了兩聲門,無人回應,於是推開門走進廳裡,出來的是皇豫琅,對方也是神色戒備。

  皇豫琅臉色不好看,態度也比前一天冷淡不少,見了李琹曦就洩了口氣說:「是你啊。還以為又是個來放暗器的。」
  「你受傷了。」
  「廢話,本來還中毒,要不是梅前輩在我可有苦頭吃了。說,這銀雪梅花釘是不是你莊裡的東西?」皇豫琅把刺過自己的釘子亮在桌上給對方看,出言質問。
  「這是我弟弟做的暗器。被我妻舅竊走,我代他向你賠不是。你想要什麼彌補,我會盡量滿足你,希望你能放過他這一次。」
  皇豫琅一臉嚴肅看著他說:「我沒事也就不追究了。可是你家姓趙的小子想殺的是梅前輩。他要再對梅前輩無禮,我斷然不會輕饒他。」

  李琹曦看向一旁關緊的房門詢問說:「他傷了?」
  「沒有。不過要是我不在,他恐怕就沒這麼好過了。老人家畢竟行動是遲緩的──」
  「去你娘的,你才行動遲緩。」梅無雪的罵聲從門裡傳出來。
  李琹曦表情緩和,明顯鬆了口氣,他走向那扇門,皇豫琅戒備的繞過去護在門口說:「李莊主自重。梅前輩在休息,他沒開口請你。」

  「我有事,必須找他問明白。」李琹曦講完,梅無雪把門打開,越過皇豫琅看著他說:「你要問顧海回?」
  這話一聽也令皇豫琅回頭疑問:「前輩你知道顧海回這人?」
  梅無雪瞇眼,兩眼下方泛著黑影,精神不濟又不耐煩的回話:「知道。豈止知道,熟到發爛。」
  皇豫琅訝問:「聽說他失蹤,原來是跟著你們混?他如今安在?」

  這話和李琹曦想問的差不多,梅無雪又看向李琹曦,那人殷切看著他,表面平靜無波,但是呼吸和心跳也變得有點急促。

  「他死了。」
  「什麼?」這是皇豫琅的反應。
  李琹曦瞳孔縮了下,語氣沉定道:「我不信。」
  「島上有他的墓,不信我可以帶你們去看。只不過他答應死後把屍首留給白旃,所以那是個衣冠塚。白婆婆就是白旃,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但很少有人曉得顧海回跟著白旃到羅國不久就死了。後來她再也不收徒弟,我雖然跟她學醫,可是也沒拜大禮,算是志同道合的伙伴。外頭還傳言我是她夫婿,但我跟她對這些事都不放心上,也不曾解釋過。」

  皇豫琅已經從錯愕中回神,他站在兩人之間,先是看看梅無雪,再去看李琹曦,兩個人都十分平靜,可是他怎麼覺得李琹曦身上釋出一股難以忍受的寒氣。

  「這是你的一面之詞。」李琹曦並不相信,擅自推論說:「死要見屍,既然你沒有辦法給我顧海回得屍首,也許他還活在世上某個角落。」
  梅無雪好笑道:「也許他是明天要拍的最後一件寶物,長生不老藥麼?」

  此話一出,皇豫琅和李琹曦的表情都有點怪。梅無雪又講說:「你不就是認定那一定是顧海回才來的?還有你,姓皇的,你沒聽過一個傳聞說顧海回是極樂城真仙教的金鈴子麼?金鈴子雖是毒人,可是擁有轉變成長生不老藥的潛質。」

  「我聽過……」皇豫琅蹙眉低喃:「怪不得他能玩毒玩得那樣肆無忌憚。」

  皇豫琅再問:「如果明天出現的不是顧海回,那會是誰?」
  梅無雪攤手說:「不知道。我也是好奇才來的。李琹曦,你真的不必再找他了。難道你打算追到黃泉?」
  李琹曦不再開口回話,他面無表情直視前方,好像在看著梅無雪又像是望著某一處,看起來有些恍惚,又像在深思什麼,令人摸不著他此刻的狀態如何。

  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他流露出來的一股凜冽深沉的氣氛,在他周圍都好像要被捲入黑暗無底的漩渦之中。

  李琹曦什麼也沒說就轉身走出去,雙眼失了光采,轉出門口的身影看來竟是失魂落魄的樣子。皇豫琅滿腔疑惑呆站良久,問著身後的人說:「我真想不透李莊主和他義弟是怎麼一回事兒。從第一次相遇就沒搞懂過,同樣是結義兄弟,怎麼他們一點也不像兄弟,不管有沒有血緣都古怪。好像見不得別人碰對方一根毫毛似的,哪個姑娘都不敢嫁了吧。若非趙潁是個特別的女人,我看天底下是沒……」

  皇豫琅回頭沒看到人,而是對著一扇重新關上的門。他抿了抿嘴,自討沒趣,摸摸鼻子回房養傷了。

拈花一笑、拾貳

  梅無雪關門回房,看似平靜的踱到床邊坐下,然後低頭望著自己都是皺紋的手,輕撫過鬆弛的皮膚,從年輕的樣貌變成這樣也才四、五年而已,歲月卻狠狠在他身上刻畫出痕跡。

  他抬頭望著門口發呆,良久好像見到白旃走進來對他發脾氣,白旃一直喜歡對他倚老賣老,他們常常鬥嘴爭吵,可是感情真的很好。雖然是誠摯的交往,但並不是世間男歡女愛的感情,而是像家人、伙伴。

  他以前常常問自己為何就不能跟李琹曦也是這樣的關係?雖有兄弟名份,但他對李琹曦的感情卻名不符實。若他當初沒有隨口答應當李琹曦的弟弟,討了一筆錢就一走了之,後來發展會不會不一樣?

  「不會不一樣,你還是會像這樣變成一個逃避者,獨自衰老死去的。」白旃臭著臉罵他,像在教訓晚輩那樣,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我沒有獨自衰老啊,妳也跟我一樣老的。」
  「可是你心裡還是想回去那人身邊不是?」
  「沒有啊。都已經過了。」
  白旃冷哼說:「還在自欺欺人。因為李琹曦對你的感情不是你所想,所以你寧可都不要是吧。顧海回,你真是個無情的人。你們真的兩不相欠麼?你不就是想讓他對你感到虧欠,所以才那麼死心眼不接受他的關懷和付出?」
  「怎樣都無所謂。反正都會成為往事,不再聚首就不必再提。何況……我都成了這樣。絕情一點也是好的。」
  「都是藉口。顧海回,你真是個狠心絕情的人。不愧是前生為那……的魔子魔孫。」
  「我今生是人。還有,我叫梅無雪,已經沒顧海回這人了。妳聽不下去才說我在找藉口。不被接受的原因都是藉口,又何必跟我爭論?」
  「事實如此。而且就算你換個名字,但你新的名字不也和舊名一樣,都是生根於那人。」
  「沒有,我只是喜歡一首詩。取名於詩的。」
  「哦,你喜歡的詩與他無關?」
  「無關啊。」
  「我不管你了。」

  「白旃?妳幹麻這樣生氣啊。」梅無雪站起來追出去,一打開門卻沒看到她的身影,對面門也打開,皇豫琅走出來關切道:「前輩你在喊誰?你臉色不太好。」
  梅無雪恍然清醒,他剛才陷入幻覺中,因為精神上很疲睏,也懶得解釋。皇豫琅走近他,問說:「前輩,顧海回是真的死了麼?」

  「嗯。」梅無雪應了單音,看到皇豫琅沉悶不語,好奇問:「你幹嘛苦著臉,你倆又沒什麼交情。」
  「我也不曉得。」皇豫琅面色微哂,訕笑道:「就是覺得可惜跟不捨吧。我跟他談不上有交情,甚至還交手過,可是那麼一個青年才俊,年紀輕輕就走了實在教人惋惜。畢竟我是識得他的,認識的人已經不在世上,哪怕是仇家,也會有些感傷世間無常。」
  「你可是想起自己義兄了?」
  皇豫琅目光黯淡,他說:「我是不會後悔的。他入了魔,只有我的劍才能救他。」
  「你明明是殺死他了。」
  「他活著是人間煉獄,他為了情入魔,我不得不……」皇豫琅說不下去,喉頭好像哽著一塊燒紅的鐵,痛苦難忍。

  梅無雪看著他好像懂了些什麼,淡婉而溫和淺笑,嘆道:「他是因你入魔,他怕你搶走那位姑娘,又因心中對你有疙瘩,背叛了自己心裡曾經付出的情感,所以有了魔障。你隱隱感知,才將他視作自己的責任,不怕背負世人罵名,手刃義兄。你為何不悔?」
  「因為後悔也不會再重來。我盡力了,做了我所能想到也能做到的事,我還活著,我要活下去。」
  「那會很辛苦。」
  「跨越痛苦,才不負自己,不負他們。這是我的道。」

  皇豫琅說完,沉鬱的臉上浮現一抹清明,好像有所感悟,當即跪謝梅無雪,抱拳拜道:「多謝前輩助我破除心魔。」

  梅無雪挑眉說:「我只是閒來無事多講幾句廢話罷了。」

  第二天似乎也算平靜度過,黑市交易有時遠比外人印象來得嚴謹平順,畢竟還是賺錢盈利為主的事情,主辦和買賣雙方都不想發生太多問題,在防止各種騷動的事先準備也算下了不少工夫。翌日清晨,船停在一座周圍佈滿岩礁的小島附近,拋了船錨後,又有幾個魁梧的大漢下去走在水淺處,將船上粗長的鐵鍊栓在幾座大岩石上,並且降下數艘木筏要將船客運載至島上。那些木筏對力大無比的船奴來說像葉子一般輕,也不用船槳滑動,而是直接讓船奴拉近海島。

  梅無雪、皇豫琅和另外六個陌生人同乘一船。皇豫琅瞅了梅無雪幾眼說:「前輩,你沒睡好麼?」
  「怎麼?」
  「你好像……」皇豫琅覺得梅無雪的樣子竟是比之前還要衰老,委婉道:「看起來特別疲憊。」
  「不礙事。」
  皇豫琅沒再多講,換了話題說:「看來最後一日要在這島上舉行。」
  梅無雪接腔猜測:「大概是擔心萬一出了什麼亂子,打起來也不至於直接損毀船隻。」
  「不過本來不是說要在酉時拍賣,同時將船航回羅國麼。」
  「看來要延遲了。」
  同行的其他人忍不住插話道:「你們倆昨天難道沒出席?昨天搶快已經把今天前五項拍品都賣了。今天原是要拍掉六件東西,如今就剩最後一件。」
  「原來如此。」
  另一側的客人跟著說:「我聽說今天還有賣家加碼。」
  「不知加碼賣什麼。」
  「不好說。」

  大家開始一言一語亂猜,應該也是透過和梅無雪同樣管道來的客人。這些人通常就是湊人數用的,偶爾也有這類客人能用特殊的方式把拍品競標下來,比如出賣自己一年的時間讓賣家聘雇,或是打聽到賣家一些消息,幫賣家殺了一些人作為籌碼,交易方式不啻於金錢。可以是時間、勞力、計謀,或是性命。

  木筏被拖近岸邊,賓客們陸續上陸,梅無雪這船的人聊到這次的壓軸,長生不老藥。梅無雪上岸後嘀咕:「活得要是不快活,長生不老都是種詛咒。」
  皇豫琅耳細極佳,聽得清楚,回頭扶穩梅無雪站好順口問:「前輩不想要那長生不老藥麼?」
  「那是你們年輕人的妄想。我都這樣了還需要長生不老做什麼?」
  「話也不能這麼講。前輩就沒有無論如何都想追求的事物?」
  「沒有特別想追求,但是有無論如何都會到手的東西。」
  「哦?」
  「就是死。」
  皇豫琅被潑冷水,抿嘴不語。

  隔了一段距離,趙玟廷一干人也上岸,光他和伺候自己的僕人就佔了一整個木筏,就不見李琹曦本尊。皇豫琅見梅無雪四處張望、心不在焉的樣子,問說:「前輩,你是不是擔心李莊主?」
  梅無雪蹙眉瞟他,逕自走在前頭。這座島受海潮沖蝕出不少洞窟石穴,所有該上岸的人都到齊之後就有拿火把人領路人,隨著他們走進岩窟內,跟著火光經過盞茶時間就來到一道金屬鑄造的高大閘門前,這閘門高到看不清頂端,但門上有門,一樣材質,看起來好像牢門。領路人敲著門上的獸環,沒多久從裡頭走來一個黑斗篷的人開門,看來這島也是有人經營著。

  過了大門再往裡走一段路就是燈火煌煌的空間,為防潮濕腐朽,擺設及地磚都是非常堅硬的石材,連燈柱、燈架亦然。格局和船上差不多,但這次沒有高橋,而是沿石壁建築的廂房與走道。房內已有燈火,大概是貴客們早已率先上陸。
  梅無雪心猜那李琹曦也在上頭,心思全不在說話的主持者那兒,皇豫琅拉了椅子請他坐,他也魂不守舍盯著桌面發呆。能聽到有人在他們上方出價,可是不方便看見貴客們的模樣。

  忽然間,皇豫琅怒叫一聲:「開什麼玩笑!」
  梅無雪回過神來看著身旁氣憤的青年,而周圍眾人則都看著他,他好像也聽見主持人講了什麼,現在又聽主持人重聲一遍:「羅國醫怪梅無雪,二十萬兩。」
  「給我慢著,你們憑什麼把客人賣了!」皇豫琅怒拍石桌,這連大象都不一定踩得壞的石桌立時裂成兩半往旁飛開,所幸這桌也只有他們兩個入座。
  臺上的人武功不錯,站在風水佳的位置,平常說話的聲音恰恰能傳遍場內,是個儀表斯文的中年人。他道:「只要在開始拍賣前兩個時辰登記入冊,即可拍賣。昨兒個夜裡有人將這項拍品登記到冊子裡,在這地方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能賣的。」
  皇豫琅抽出背上長劍來,軟劍出鞘發出一聲清亮的劍鳴,劍鋒直指臺上男子,他道:「哦,那我買你,你幾斤幾兩如何叫價?」

  「呵呵,真是可惜,你不在兩個時辰前登記,況且你也不知我本名,如何買賣?這位客人,此雖為黑市交易,卻不是毫無規矩的。你若想保住身邊那老者,不妨也出個價。」
  「二十五萬兩。」幽暗昏黃的場地裡有人出聲叫價了。
  「二十六萬。」

  主持者笑容可掬說:「二十六萬兩一次。」
  「二十八萬兩。」
  「二十八萬兩一次。二十八萬兩兩次。」

  梅無雪默不作聲,實是心中忖道:「這幫人怕是活膩了,敢動我的主意。」

  「若無人再出價,梅無雪就是龐一然的了。」龐一然是個假名,在這裡使用假名是理所當然的事,即使認得出誰是誰,大家也不會說破。
  皇豫琅已經要動武了,梅無雪卻上前一步伸手示意他把劍先收起來,這時上頭有人發話道:「我出價,價碼是在場所有活人的命。」
  主持者抬頭一瞧,想看是哪個買家好大口氣,這一看臉色微變,客氣笑應:「這位蘇公子,你這意思是……」

  梅無雪面無表情聽他們交易內容,那個被喚作蘇公子的人,聲音分明就是李琹曦。李琹曦回話說:「梅無雪交給我,你們所有人都能活命。」

  臺下多數人不曉得那個蘇公子憑什麼提出這種無理的交易,開始騷動,也有人揚聲叫囂著:「蘇公子好大口氣,敢不敢下來與在下比試一場,看看是誰要誰的命!」
  主持人應是見慣了大場面,不驚不慌的請眾人稍安勿躁,接著講:「各位貴賓還請息怒,以我所見,那蘇公子確實有實力要了所有人性命,包括在下。當然在下死不足惜,只是諸位貴客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風險是在下擔不起的,而這個價碼換十個梅無雪都不止。怪醫梅無雪就歸蘇公子了。除非,有人能贏過這位蘇公子。」

  「慢著。」梅無雪開口了。他走近石臺附近說:「我也用島上所有人的性命,把自己買回來。蘇公子能殺死所有人,我就有辦法在你們斷氣以前救活你們所有人,如何?」
  皇豫琅愣了下,噗哧笑出聲,心想這不都成鬧劇了?真是拿梅前輩沒輒呀。同時上頭那位蘇公子也是無聲微笑。大家明知道梅無雪在胡說八道,要是所有人的頭都砍了,像那種情況也不可能救得了大家,但還是一臉遲疑。
  「蘇公子」就在主持人也猶豫的時候回應道:「說得也是。在我大開殺戒之前,梅前輩應該有辦法將我藥倒,如此一來就比我更具威脅性了。」

  這話說完,聰明的人都曉得買下梅無雪也是愚昧的決定了。於是梅無雪三言兩語又把自己買回來,若無其事坐回原位,他睇向角落一桌,那個沒有和李琹曦同席的少年趙玟廷氣得咬牙切齒,究竟是誰使計把他賣了,他也是心中有底了。

  皇豫琅同樣留意到趙玟廷那孩子,畢竟那少年惡意的視線太過張揚,他轉頭壓低嗓音和梅無雪說:「他幹麻老針對你?簡直欠人管教。」
  梅無雪卻一點都不氣,還好笑道:「哼呵,我看他是欠缺玩伴。老夫陪他玩玩也無妨。」
  「你為何不氣他?」
  「有你替我出氣不是?我幹什麼還浪費氣力,又不是閒著沒事兒幹。再說,我還小的時候也和他挺像的,一個被慣壞的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有一天沒人再寵慣。」

  說話間,石臺上有位個子雖矮卻骨骼肌肉壯碩的漢子將一座大籠子推出來,上頭罩著一塊大黑布,籠子的樣子就像鳥籠,只是放大數十倍,底座是相當堅固的石材,和這島上建設取材相同,嵌合著漂亮的玳瑁。布的底下沒蓋著之處隱約能看到其他部分,多是以常人無法破壞的金屬所製,而且每個方位都貼上符紙,似乎是要防止裡面的東西逃脫或是遭到外頭的侵害和盜竊。

  「這就是諸位久等的壓軸,長生不老藥。」推出籠子的矮男人把布扯開,當場一片嘩然,籠子裡的是個活生生的男人,衣著華貴不凡,頭戴小金冠,紫衣黑靴,坐在籠內正中央設置的一張黃金珠寶打造的寶座上,手腳都還鍊在椅臂跟椅腳上。

  「誰啊?」皇豫琅皺眉詢問,不管見過幾次還是看不慣把活生生的人當商品買賣。
  「辛十二……」梅無雪用蒼老的嗓音回答。
  「你知道啊?」
  梅無雪裝傻低應:「旁邊有人認出來了。你沒聽見?」
  「聽見啦。可我不確定是不是。蘭琰國在三年前不敵四國聯軍還有內患而滅亡。國主死在王座上,辛十二下落不明。原來是被海盜給抓了啊。」皇豫琅打量那個木然坐在寶座上的男子,繼續說:「聽說辛十二多年前得了怪症,昏迷不醒,得龍王一息而活命,自那以後似乎就有謠傳他成了百毒不侵的體質,而且飲其血、食其肉還能長生不老。」
  梅無雪斜眼睞他,表情調侃的說:「知道得真多,你骨子裡真是……不過這個我也有聽說。你有沒有想過為何會有這樣的說法?」
  「什麼意思?」
  「如果沒有人嘗試過,怎知他的血肉有此功效?」
  皇豫琅默默瞪大眼看著梅無雪,心中生出恐怖的聯想,嚥了下口水,再看向那辛十二的時候,大家正拼命喊價。

  「身價遠勝過我啊。」梅無雪說了風涼話,皇豫琅蹙眉斜瞅他,不安的說:「萬一他讓別人買走,會被大卸八塊?」
  「不知道。我比較奇怪的是海盜自己怎麼不會想要長生不老,反而把辛十二轉移到這裡賣了。吃過他血肉的人要是真能長生不老,那麼那個人現在會在哪裡?這件事有太多令人懷疑的地方。」
  皇豫琅經他提醒也冷靜下來,又重新審視籠中那個面無表情又不掙扎的男人。那辛十二看起來就像沒有靈魂的傀儡一樣,幾乎動也不動,目光毫無神采,空有一副好皮相而已。

  就在這時有個貌似來頭也不小的人在高處的座席質問道:「這價喊得這麼高,萬一買來只是個普通人豈不是虧大了。」
  石臺上的男人被打斷了拍賣也不困擾,臉上笑容好像他早有所料,從石臺兩側延伸至洞窟裡的角落被拖出來一個口吐白沫的大漢,看衣服打扮應是船奴。主持局面的男人朝船奴比了手勢讓大家關注他,然後說:「這是三天前,服下了三日斷魂散的人。口吐白沫後就會急遽的衰老,所有臟器和體力都會衰弱,很快的就看不見、聽不到,當然心也不跳、會死。」

  在座所有人都為之愕然,一片靜默。那男人走到大籠子旁,取了一串鑰匙先打開籠上一扇小窗,再進去把辛十二的手解開束縛,拉過他的手拿匕首畫破皮膚,徒手盛著辛十二前臂滴落的血水再到船奴那兒,手裡的血滴了幾滴到船奴嘴裡。
  辛十二只有被割破皮膚時稍微蹙眉,一般的生理反應還是有,卻沒有流露任何情感,看起來還是恍惚無神。而主持者把血滴餵進船工嘴裡,船工正在衰老,頭髮逐漸發白,就在喝了血以後這症狀就停止了。

  主持者說:「那毒散的作用是另一個人毒發後迅速老死。而這人的血肉能阻止這個船奴的軀殼老死,要是再多一點,這個船奴就能由老態返還為青壯年的樣子。幾滴血尚且如此,若是更多,甚至食其皮肉……」他又走回辛十二的籠子,開口要大家留意,他說:「各位且看剛才在下割破的口子是否已經徹底癒合,連傷疤也沒有。多年前有一則謠言,說蘭琰國的第十二個皇子染了怪病昏睡不醒,後來得白神醫的醫治才甦醒。當初白神醫所用的就是龍息,那無形無影的東西又是怎麼得來的,沒人清楚,只不過辛十二皇子幾經劫難都不死,如今他就在這裡,而他的血也的確挽住船奴一條命。事實擺在眼前,還有什麼疑問的,不妨提出來。」
  底下有位穿著像隻花俏雉雞的中年女人拉高嗓音說:「我覺得不夠。那麼小的傷口立刻復原,也許是障眼法,如果他只要沒死就能復原,不如砍下他一隻胳膊或是一條腿來。我倒是好奇他要怎樣復原。」

  「嘖。」梅無雪這頭咋舌低語:「最毒婦人心。」
  「這種事我快看不下去了。」皇豫琅打從心裡覺得這黑市真是光怪陸離,也不乏這種令他作噁的人事物。「李、那個蘇公子難道也不管麼。」
  「呵,他一向都不像那些名門大家一樣自詡正派,這又是人家的場子,他能如何?」
  「只要他想管,沒有管不動的。」
  「你的意思是因為有能力,所以就能無法無天了?」
  「前輩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
  「可你說的話就是這意思。」
  「我、唉。」皇豫琅已經不只一次被身邊這個老人顛覆觀念,有時他覺得這老人很懂他,所以相處起來默契也不錯,有時又像被戲弄似的。現在他開始體會到一件事,那就是梅無雪對他有相當程度的瞭解,可他對梅無雪卻是霧裡看花。

  「好吧。那就砍下左手好了。」臺上的男人徒手走到臺下,來到放話的女人面前微笑著,那女人一臉狐疑瞪著他講:「你做甚啊啊啊──」

  男人右手動了,但速度快到肉眼看不清楚動作,眨眼間女人的左手就斷在地上,大量鮮血噴湧而出,周圍客人全都閃開,並且開始叫罵:「混帳,幹什麼事?」
  出手的男人甩了甩指上的血珠,笑得和善而無一絲殺氣,親切道:「諸位莫慌。且看來。」他這又跳上臺,這次取了匕首片下辛十二前臂的一片皮肉來,輕輕一躍來到痛得臉色發白快昏厥的女人那兒,點了她的穴不讓她亂動,再將那塊肉餵到她嘴裡,一手扶著她下頷幫助咀嚼,一面勸道:「大好的機會呢。妳親身試試,看能不能長出一隻胳膊來。呵呵,吃吧,相信很快會見效的。」

  女人癱坐在自己的血泊之中,因大量失血而呈現恍惚狀態,臉色即使鋪了層胭脂也感覺得出相當糟,她的傷口已經不再出血,男人手裡還有兩、三片他片下來的人肉,陸續都餵她吃下。這時誰也沒吭聲,有可能連呼吸都忘了,眾人屏息瞠目,有些人則開始意識到自己是在買賣人肉食用,對長生不老的執著也消減不少。

  那個重傷的女人突然開始痙攣,倒在地上扭來扭去、蠕動,並發出怪聲,醜態百出,可是她被切下左臂的切口出現怪象,那皮肉開始增生並逐漸包裹住傷處,皮包裹的地方有突出物,好像生出骨骼,然後像有個人在那層皮裡掙扎似的使它鼓起、凹陷,反覆變化,她痛苦呻吟哀叫,沒多久就暈過去,但左臂還在變化,須臾那斷臂又生回來了。

  「哧。」梅無雪不住笑出聲,垂眸低喃:「簡直妖術。」
  皇豫琅的重點卻在那個斷人手臂的男子身上,他不覺壓沉話音說:「那個人武功很高,深藏不露,竟能徒手把她的左臂斬斷。」
  「他把自己的指力練到像刀一樣鋼硬,真氣鋒銳,饒是掌法一絕的『蘇公子』都未必能安然無恙接他一招。不過即使是那樣,也很難把人體砍得像真刀一樣斷口俐落,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手裡還藏了化骨水之類的毒物。」
  「這武林人士能使的花招是越來越多了……」皇豫琅都納悶自己以前一派天真是怎麼倖存至今的。

  「看來只要吃幾片肉,就能復原斷腳殘肢,就不曉得那太監一類殘疾多時的是否也有用了。呵呵,還有哪位客人要提問,趁這機會弄個明白。若沒有,就繼續喊價了。」
  「慢著。」

  本來以為經過那女客人的經歷後,沒人敢再多問什麼,甚至也有一半以上放棄競標,可是還是有人出聲了。又是那位「蘇公子」,臺上男人笑笑的仰望他,他說:「在下想弄明白一些事。首先,辛十二是如何變成現在行屍走肉的樣子。還有,就算吃了他能得到殘疾病體復原的好處,將來有沒有後遺症。」
  臺上男人有一瞬間臉色微變,好像壓根沒想過有人會這麼問,不知是對問題詫異還是另有隱情,他恢復笑顏答道:「這就恕我無可奉告。蘇公子的第一個問題,據我所知是賣方送來時就已經這個狀態。而第二個問題,目前還沒看過有誰出現什麼異常。剛才的船奴也昏迷被拖走,但他性命無虞。臺下女客人亦還睡得輕鼾連連不是?」

  他轉身踱近籠子,又接著說:「唉,人生苦短,諸位能到這裡的不都是在某一方有所成就的大人物麼?人生多少有缺憾,而多數缺憾就是活得不夠長久,還有太多事沒能完成。諸國林立,戰亂不休,誰不想趁勢蹶起,雄霸一方。」

  大家都知道那男子想炒作、煽動人們的欲望,但他偏偏說中了許多人的心思,至於胸無大志者如梅無雪,他就已經對這場拍賣感到索然無味,只想早早結束返回陸地去找繫日會合。分神之際,目光與臺上辛十二對上,辛十二的雙眼好像有了情緒,一下子聚集精神定定看住梅無雪,木然的臉浮現悲哀的表情,過於乾澀的唇瓣沾黏著,但也努力開合向梅無雪隔空喊話。

  梅無雪感覺心悸,眉心結起迎視對方,他知道那是辛十二無聲的求救,更訝異心裡對辛十二有某種程度的感應,好像能感受到對方絕望哀淒的心情。

  辛十二的唇無聲開合著,那動作相當細微,若非仔細凝視不會察覺。

  「殺我。殺我。殺我。殺我。」

  梅無雪恍悟,原來辛十二也成為金鈴子了。雖然不是真仙教的巫仙所煉出來的那樣,但確實是相似的存在,只是辛十二並非極究之毒,他不曉得被龍息救活的辛十二會變成這樣的東西。
  金鈴子能毒殺三千界生靈,所以適合在極樂城供修煉者「享用」,而辛十二則是相對於金鈴子的另一個極端。

  「我出價。」梅無雪難得被辛十二牽動情緒,喊出聲來。那價碼已是天價,都能招兵買馬組織一支不小的軍隊了。因此大家等著看好戲,看這個怪醫能給出怎樣的價格。他不負眾望的報價道:「我用樓上『蘇公子』買辛十二。」
  坐在邊角的趙玟廷立即破口大罵:「混帳王八蛋,你說什麼!」
  「呵。」同此時,上方好像有人溢出笑聲,就是「蘇公子」本人。他想,這種什麼都能拿來做買賣的作風,倒真有幾分像那個萬無缺。以前老是有個人跟他抱怨,說萬無缺什麼都能賣,連朋友都賣,萍水相逢的隨便賣,熟一點的抬高價格賣,熟到爛了的一樣高價賣,還附贈退貨的服務。

  「好吧,那我就代梅無雪買下辛十二。」
  被出賣的「蘇公子」沒有異議,倒是石臺上的男人雖然還維持笑容,表情卻顯得緊張,那男人用輕鬆的口吻試探:「不知蘇公子出什麼價,該不會又要拿在場眾人的性命來買辛十二了吧。這樣我對賣方不好交代啊。」

  「別擔心。就用剛才最高的價碼,再翻倍。若還有人出價,我就加價那個人的……左臂給你。」這話說得輕巧,聽來像玩笑,但誰都不敢說這蘇公子萬一認真了是不是會真的砍掉加價者的左臂。

  辛十二終於被買下,所有人莫名都鬆了口氣,梅無雪被請到臺上去領鑰匙,人群尚未散場,他當著所有人的面就把鳥籠重重枷鎖解開,解鎖的動作看起來急切而緊張。皇豫琅就在石臺邊觀望,他是頭一回看到梅無雪也有這種慌亂無措的樣子,並且聽見梅無雪低聲喃喃:「沒事的。很快就不痛苦了。已經沒有東西禁錮著你了……你快自由了。」

  「蘇公子」於此時亦施展輕功翩然落在石臺上,方才叫賣拍品的男人已經早早離場,剩下兩個像其手下的還在場邊觀望,而蘇公子則站在梅無雪身後說:「梅前輩,你打算如何處置辛十二?」

  梅無雪已將牢籠打開,辛十二的手腳亦恢復自由,其餘人多是敗興而歸,也懶得再留下來,場面比剛才冷清不少。他聽見「蘇公子」講話,驀地頓住,然後問他說:「當初你救他的時候,是不是就知道他會變成今天這樣?」
  一直化名「蘇公子」的李琹曦覺得這種說話方式和口氣似曾相識,聞言一愣,納悶回答:「確實猜想過,但醫治他的是白旃,我並不清楚會這樣。」
  「白旃……」梅無雪心口一緊,又莫名釋然苦笑,他都忘了白旃終究非人,沒有一個人會有的世間觀念,如果是她也就不那麼奇怪了。

  李琹曦似乎想起一事,回憶道:「在下認識的蘭琰國人提過,辛十二甦醒後一切健康,就是情緒漸漸淡了。一般與常人應答或是作息並沒有問題,可是變得清心寡欲,宛如是個修行人。那位朋友言及自己離開祖國時,辛十二已經沒有什麼喜怒哀樂,國主曾為此傷透了心。」
  「原來是這樣。」梅無雪望著辛十二黯然無波的眼眸,覺得唯有自己能替這個人了結一切。辛十二就像被抽離人心中所有七情六欲,而他顧海回則是在出逃真仙教時,由貪嗔癡轉而生出了人心中該有的情感和欲望。

  「我開始活得像人了。可是朋友啊,你卻不得解脫。雖然我們認識得不深,卻好像……兄弟一樣,生於同源。」梅無雪喃念完,倏地出手用一根細線將辛十二的人頭削斷。

  「前輩!」
  「梅無雪!」

  皇豫琅和李琹曦同時驚呼,李琹曦錯愕,不覺手如鷹爪般捉住梅無雪的肩膀質問:「你做什麼?」
  皇豫琅雖然也被梅無雪的舉動嚇到,但仍下意識跳上石臺把人護住,因此他也扣住李琹曦的腕脈吼道:「不得傷害前輩!」

  梅無雪渾不在意失笑道:「你問我做什麼?我只是遂了他的心願罷了。他連所愛之人都愛不了了,甚至連失去的痛苦這樣的感受也要失去,活著的只剩軀殼。心死,肉身就成了禁錮。我斷了他的腦袋,他再怎樣都無法再生出一顆頭來。這結果對他是最好的解脫。」

  李琹曦聽完不覺鬆懈抓力,收手站在那兒沉默不語,他說不上心裡的感受,但他覺得要是顧海回知道辛十二的事,必然會認同梅無雪的作法吧。

  皇豫琅見李琹曦撤招也鬆了口氣,轉頭看著滾到一邊的人頭起了惻隱之心,提議道:「前輩,我們把辛十二皇子的屍首帶走吧。他生前下場淒慘,不該讓他連死後都在這座孤寂幽暗的海島。」
  「就將他帶回我住的島好了。埋在我的島上,也能避免有心人偷挖。」
  「嗯,就這麼辦。」

  梅無雪睇向還杵在那兒的李琹曦說:「多謝你代我買回辛十二的自由。你的『弟弟』還在那裡等你,回程應該還是同一艘船,希望雙方都相安無事。要不然一個俊俏少年因為貪玩把自己人頭也弄丟的話,誰也賠不回一顆腦袋吧。咯咯。」
  梅無雪怪笑著,和皇豫琅向場邊的人討了屍袋裝進一個大箱裡,打算就這樣將屍體運回船上。然後李琹曦來到梅無雪面前說:「你誤會了。我的弟弟從來就只有一個。我能隨你去那座島上……看他一眼麼?」

  梅無雪微露疲態,歛眸轉首,敷衍道:「隨你高興。」

拈花一笑、拾參

  白婆婆就是白旃,這在最近也不算什麼秘密,而梅無雪是白旃的丈夫,就是個眾所周知的美麗誤會。就連參加黑市拍賣前的李琹曦也是這樣以為的,可是這一連串的交集和觀察下,他開始覺得自己所認知的事實是層假象。

  黑市告一段落,梅無雪帶著他的「收獲」返回陸地害繫日會合。繫日在約定的地方,一個人車往來的城門口附近守著梅爺爺回來,他發現爺爺身邊多了兩個儀表非凡的男人,那兩人像兩個極端,一個凜然清雋,站著不動還以為是冰玉雕琢的神像,一個開朗隨和,繞著梅爺爺說話微笑,親切溫得像夏日薰風。

  梅無雪老遠就看到繫日坐在茶樓外頭走廊的座位,招手喊了人,繫日付了茶錢跑來,丹田有力的喚:「爺爺。我等了你好幾天啦,錢都快花光,怎麼去那麼久啊?」
  梅無雪尷尬賠不是,訕笑說:「說來話長,去黑市湊了趟熱鬧就被事情給拖住了。對不住啊。」講完轉頭給那兩個不請自來的傢伙介紹道:「這是和我同住的孩子,叫繫日。我把他當自家的孫子看待。」
  皇豫琅朝繫日抱拳道:「在下皇豫琅。」
  繫日也有樣學樣的問候道:「小可繫日。」
  「至於這位。」梅無雪瞅了眼李琹曦,李琹曦有禮而不覺疏離的說:「在下李琹曦。是顧海回的兄長。」
  繫日訝異睜大了眼,疑說:「是顧叔叔的哥哥?」
  李琹曦接著詢問:「這位小哥和舍弟相熟麼?」
  繫日卻搖頭說:「不曉得。我被婆婆跟爺爺收養那時,就聽說顧叔叔他……」

  少年尷尬看向梅無雪,梅無雪摸著這幾天又長長的白鬚不阻止,他於是接著講:「顧叔叔他體質特殊,本來就只剩不到十年壽長,又堅持跟著婆婆千里跋涉到南方來,南方不少地方都瘴厲嚴重,建設完小島不給就辭世了。對不起,我、是不是不該講這些?」
  李琹曦靜靜聽他講完,溫柔的搖頭苦笑道:「不必介懷。我也就是問一問罷了。」
  梅無雪古怪斜瞅李琹曦,煩躁催促:「好了好了。接下來還得趕路,要不然來不及到港口搭船回島。繫日你準備好馬車沒有?我們還有這口箱子得搬。」

  就這樣一行四人乘坐簡陋馬車趕往港口,座椅下隔板內放置的是裝有辛十二的大木箱。繫日坐在梅無雪旁邊,他對面是皇豫琅,而梅無雪對面是李琹曦,後者一上車不久就開始閉目養神。車裡氣氛微妙,繫日有點緊張,挨近梅無雪小聲問:「爺爺,那箱裡的是什麼啊?」
  「一個故友。他走了,又無處可歸,我想把他帶回去,那兒有不少孩子陪伴,希望他在天之靈能安息。」
  繫日點點頭也沒再深究細節,雙手合掌,接著變化手勢結了一個手印念念有詞,這是白旃教他們為人祈福的方式,無論對方是生是死。梅無雪不信那個些,但是看著繫日的舉動而感到有點安慰。
  「改天爺爺我走了,你也這樣簡單送我就好。」梅無雪說。
  「可是爺爺還要陪我們很久的吧。」
  「世事無常啊。」

  皇豫琅忍不住接話說:「前輩你會長命百歲的。」
  「你又不曉得我幾歲,要是我現在百歲你不是咒我早點死?」
  「前輩,我不是這意思。唉。」
  李琹曦睜開眼睇向梅無雪,開口關心道:「你肩膀還疼不疼?」
  梅無雪看向他,一旁繫日擔心問:「爺爺你受傷了?」
  李琹曦自己講:「是我誤傷了他。我的錯。」
  繫日微有慍色瞥向李琹曦,本想給對方一個狠眼色,哪知那副莊嚴溫雅的模樣有種能令人淪陷的氣勢,非但耍不了狠,還不爭氣的看得失神,一自覺臉皮發燙趕緊收回目光正坐,直視前方的叔叔。

  李琹曦不以為意,凝睇著梅無雪說:「來到羅國前曾聽說過白前輩住的海島本來無人,前輩你們都是長年雲遊四海的人,不知梅前輩究竟仙鄉何處?」
  「我不想提。」
  「這是為何?」問這話的是忍不住好奇的皇豫琅。
  繫日感覺到梅無雪有所抗拒,代為回應:「爺爺不想說就不說了。況且這也與二位叔叔無關。」

  李琹曦垂眸道歉:「是在下失禮了。」
  梅無雪忽地一笑,跟著反問:「無妨。我也好奇李莊主娶妻多年皆無所出,是否夫妻倆不喜歡孩子,還是有難言之隱,若是醫藥能解決的事,老夫或許能略盡薄力。」
  李琹曦淺淺抿笑回說:「有些事勉強不來,強求不得,就順其自然吧。多謝前輩心意。」

  這一路還算暢行無阻,只是回程時多了兩人。他們將箱子運上船,四人同舟啟航,還有一個船夫。繫日緊隨梅無雪,但此行風浪更大,把船身打得不停劇烈搖晃,小船上誰都不得安穩。船艙裡,繫日才想轉身護住梅無雪,自己就頭一個打滾摔出去,皇豫琅及時扯住他的腳踝,繫日狼狽跳起來,一轉頭李琹曦已經一臂環過梅無雪的肩頸將人穩住。
  梅無雪表情古怪彆扭,頗不自在的掙開李琹曦的保護,自己往艙裡找了地方坐穩。約莫半個時辰之久,船總算趨於平穩,一行人搬運木箱上岸,再運回梅無雪的住處。途中沒有什麼交談,梅無雪吩咐繫日把院裡的空房打掃出來讓那兩位客人入住,然後理所當然使喚兩名客人將箱子搬到屋後一處緩坡。

  屋舍是被大片梅花林包圍,緩坡上亦有梅樹,姿勢清雅高傲,花苞已經比上次看到的還要明顯大了一些。梅無雪拄著拐杖率先上坡,在高處指使他們說:「箱子運到這兒。」
  皇豫琅和李琹曦合力搬箱,前者說:「李莊主應該能輕鬆把這箱子推上坡地吧。」
  「對亡者要心存尊敬。不可輕率言行。」因此兩個武林高手還是用最普通費力的方式搬運,坡上有座簡單的小土丘,那兒立了一個木牌,正是顧海回的牌位。

  梅無雪也有點喘,單手插腰喘氣道:「我把你就安頓在這兒啦。辛十二。這裡能看到島上最漂亮的風光,有梅花林、杏林、海景。」
  皇豫琅問:「地點就在這裡?好,開始挖土了。前輩有沒有鏟子?」
  話才講完就聽到轟炸聲,李琹曦出掌把梅無雪決定埋屍的地點轟出坑洞來,而且內力控制得精準無比,接連幾掌都不偏不倚的將那坑越打越深,塵土飛揚,皇豫琅倒楣站在下風處趕緊閃避,順便撈起身子單薄而又衰弱的老人家躲開。

  「你不是才說對亡者要心存敬意不可輕率?」皇豫琅不滿抗議。
  「我轟的是土坑,不是亡者。」李琹曦的解釋倒也不錯,就是讓某人有些不能接受。
  「好了。生者迴避,你們倆都退到下面去吧。」梅無雪利用完他們就開始驅趕人,等他們走開一段距離後返回箱邊,打開箱子,因氣候寒冷的關係,辛十二的屍體還算新鮮,他把頭和身軀都移進坑裡,自腰間囊袋取出一瓶特殊的藥粉撒在辛十二身上,他跟辛十二對話道:「十二啊。容我這樣喊你,這藥粉是去你身上藥性的,然後我會再給你下藥,助你屍首盡速腐敗,往後你的肉身就能和靈魂一塊兒,快快的重入輪迴。假使真的有機會輪迴轉世,來生一定要投個好人家。我沒什麼能幫你的,也許緣盡於此。旁邊這個塚墓還是空著的,但不久以後也許就不是了。你要是還在等,還覺得寂寞,不久以後或許有人能跟你作伴。」

  風沙很大,氣候濕冷,梅無雪邊說邊咳嗽,好像永遠都清不了嗓子,話音沙啞蒼老,他埋好辛十二,合掌拜過,垂眼盯著自己的雙手,捲起衣袖察看手臂,覺得皮膚浮現了斑紋,皺紋也更多,皮肉更鬆垮失色。他雙手摸上臉,這張老臉乾燥得有點慘,嘴唇也是忽然開口會不小心乾裂,他衰老的速度更快了。

  「呵。呵呵。」梅無雪,或者該說顧海回本尊,他望著新立的墓塚失笑,嘆道:「其實我和你有點相像啊。你失去了愛人的能力,而我失去了愛的信心……已經消磨光了,就我這個樣子,已經沒辦法再談什麼俗世情愛了。甚至無法執著任何事物了。我好累啊。」

  皇豫琅在下坡等候梅老前輩,他偷偷留意李琹曦的樣子,先是問起那個趙玟廷的事說:「你那個妻舅被你遣回,就不擔心他惹事麼?」
  「他的姐姐對其管教比我更為嚴厲,諒他是不敢。再說也另派了人馬先回山莊通報趙潁了,她大概會再加派人手去監督趙玟廷。」
  「真是個悍妻。」
  「是賢妻。原以為要和她磨合一陣子,但是她將一切的事都處理得極好。沒有什麼事情須要我煩心的。娶了她是我的福分不薄。」
  皇豫琅挑了一邊眉毛,轉了轉眼珠,不知就這樣打繞幾個念頭跟想法,又接著聊道:「你、現在不傷心?」
  李琹曦曉得他這麼小心翼翼的是在問顧海回之死,他表情不覺變得嚴肅而沉鬱,好像還有點怨懟的情緒在,他說:「我不相信他死了。」
  「你是想在這島上找線索?」
  李琹曦良久未應,只是十分沉緩的吐吶,調整心緒平穩,也算是一種默認。

  「李莊主,我覺得你對令弟好像有超乎尋常的執著。倘若他去而不返,也許有他的理由,你不也說世間許多事情是勉強不來,也強求不得的?」
  李琹曦聞言眨了眨眼,每一次眨眼視線都越落越低,他盯著地上思忖道:「你說的是。我是對他有執著,我曾和他同生共死,有很深的羈絆。我割捨不下他,不放心他一個人。正因為是執著才會明知無理,也想勉強、想強求……」

  皇豫琅不解道:「既然你對他這麼好,這樣情深義重,那他為何還要遠走他方?」

  李琹曦抬眸睞向他,語氣平淡如常的回答:「我對他雖是兄弟之情,共患難之情,他對我卻是愛慕依戀之心。」
  皇豫琅表情有點錯愕,可是又不感到太過意外,他比較訝異的是這男人居然能輕描淡寫的講出別人會吃驚的事情。

  李琹曦收回目光,陷入自己思緒裡喃喃:「因為這個緣故才不要我的吧。」

  皇豫琅感覺到這人渾身又開始釋出讓人難以忍受的寒氣,而且其腳邊的草都凝霜冒出白煙,偏偏他又不敢貿然打攪李琹曦,他感覺李琹曦像是被遺棄的狼犬,忠心耿耿卻遭背叛,一心追尋主人但又心中怨懟,恐怕李琹曦沒察覺自己此刻的樣子。

  不知過了多久,日頭西落,繫日跑來喊他們說:「我爺爺呢?飯都炊好啦,炒幾個菜就能開桌啦。」
  坡上傳來梅無雪的回應:「知道啦。」他走下來,避開皇豫琅的攙扶,兩手抓著拐杖搖搖晃晃走回住處,皇豫琅深吸口氣朝他搭話說:「這梅花還沒綻放,可是好像隱約能聞到它們的香氣了。梅前輩,你真是喜歡梅花,這些都是你種的?聽說你和白婆婆在這島也不到十年,但這些梅樹好像樹齡不只十歲。」

  梅無雪敷衍說:「用妖術讓它們長大的。」他說的是事實,白旃為了他在這邊栽植一整片梅花林,一方面也是白旃的壞心眼,偏偏要讓他睹物思人。不過他除了心眼死,還是倔脾氣,任由這片樹林存在。但他說得簡單,聽的人怕是不敢置信。
  「妖術?這島上有妖?」
  「這兒不就三隻妖麼。」梅無雪掩嘴咳了咳,轉身指著他們倆數數:「一隻,兩隻。」再指著自己數:「三隻。」

  皇豫琅已經開始習慣這老人家的玩笑,輕輕笑出聲來,一面留意梅無雪腳下,免得前輩踩空或摔跤。而李琹曦沒什麼反應,只是一雙深邃內歛的黑眸瞅住梅無雪,看得後者心中暗暗發慌。

  因為還是冬日,太陽落得很快,申時初就只見天邊雲霞透著光,而不見太陽。屋裡四個男的不分老少圍著一張方桌吃飯,繫日替長輩及客人們添好飯碗,接著替梅無雪挾菜,梅無雪也挾了肉給少年說:「你還再長,多吃些肉。」
  「爺爺,我已經夠高的了。」
  「不要緊,高一點才好討老婆,帥臉才好讓女孩子家看得清楚。」
  「爺爺也吃吧。這是清蒸的海魚,石叔叔說是今天一早釣的。」

  這畫面就像普通爺孫倆,皇豫琅看著覺得心暖,也舉起筷子加入。「好了挾來挾去菜都涼了。我說呢,先吃菜再吃肉,來來,吃點青菜。」
  李琹曦好像與世隔絕一般,默默的細嚼慢嚥,光吃白飯也不急著挾配菜,梅無雪有些看不過去,把碗裡一塊鄰居送的油封肉弄到他碗裡,李琹曦有些茫然望向梅無雪,梅無雪皺眉說:「給我吃掉這塊肥肉。不讓你做神仙。只顧吃自己的,哼。」
  雖然不曉得梅無雪在鬧什麼彆扭,但繫日和皇豫琅互看了一眼,都覺得有點好笑,人家說老人有時鬧脾氣像孩子,看來不假。

  繫日畢竟也是孩子心性,加上皇豫琅好奇心強,一問一答就聊了起來,偶爾梅無雪插嘴講幾句,這屋裡變得和以前一樣熱鬧,繫日還笑著請客人多留幾日,又說以前白婆婆跟爺爺鬥嘴時也很有趣,日子簡單卻不無聊。
  話題不知怎的又繞到梅花林裡,皇豫琅說:「前輩,你還真是喜歡梅花啊,姓氏也是梅,現在就等著一場雪了吧。」
  梅無雪喝完湯,臉上微微泛紅,卻冷著臉睨他低斥:「少囉嗦。下了雪麻煩。再說這裡不常下雪的。」
  「可是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梅俗了人。」
  「哈哈哈,還有這講法啊。我聽婆婆念給爺爺聽的是梅──」繫日聽了皇豫琅說的話,興致一來想接腔,才提一字就被爺爺的目光阻止了。

  繫日有些茫然,他很少看到爺爺的臉色這麼嚴峻可怕,很兇。

  這時李琹曦端著飯碗,垂眸啟唇念道:「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繫日脫口叫:「對對對,就這一句!」
  梅無雪強裝若無其事的吞了幾口飯,然後擱下碗筷說:「飽了。我要回房,繫日你招呼客人,自個兒也別太晚睡。」

  梅無雪不知道自己走出去的身影有多像落荒而逃,而這一切都落在李琹曦眼中。

  夜裡,梅無雪早早就睡著,睡前還服了些助眠調養的藥散,可是月升中天時他醒了,被冷醒的。明明蓋著厚棉被,頸子更是圍了一條兔毛縫製的領巾保暖,但他一身冷汗,也濡濕了枕被,寒風無孔不入鑽進屋裡,就算放了三個烤爐也不夠暖他。

  「咳、嘔咳咳。」他摀嘴壓抑咳嗽聲,艱難的挪動身軀,掀了被子下床去換件乾淨的衣裳,幾步之距卻也蹣跚緩行。他覺得這個身體實在太過沉重遲緩,很難用,偏又擺脫不了。他打開衣櫃取了乾淨衣物換,拿完之後又要再從角落衣箱再找出替換的厚被子來,但動作不夠俐落,他只得趴在箱上休息片刻,驀地窗外有人出聲問:「要不要幫忙?我是李琹曦。」

  梅無雪嚇了一跳,站起來時磕碰衣櫃門的邊角而哀叫出聲。李琹曦一聽就進來關心,扶起了梅無雪問:「碰傷哪兒了?」
  梅無雪瞪著李琹曦,這一生氣好像來了精神,甩開李琹曦去點燈,室裡多了亮光,他問:「沒事半夜亂晃做什麼?」
  「我睡不著,起來走走。」
  「呵,還是認床啊。」梅無雪說完發現失言,掩飾道:「我想李大莊主是個會認床的人,繫日也和你一樣認床,每次出去都睡得不熟。我有藥散,你服用後就好睡了。這瓶給你。」

  梅無雪態度反常,親切得過份,這更讓李琹曦覺得他是在隱瞞什麼了。李琹曦不急於表態,大方收了藥之後伸手摸上梅無雪的額角說:「這裡撞得瘀傷了。前輩可有藥?我幫你擦一擦。」
  梅無雪摸著自己額角退開一步說:「不用麻煩,我自己可以。你回去睡吧。」
  李琹曦的手沾了點濕氣,他打量道:「你一身冷汗,是否舟車勞頓,身子抱恙?我去喚繫日過來。」
  「慢著。」梅無雪無奈說:「他還小,讓他多睡一點。這沒什麼,人老了什麼毛病都會有,你大驚小怪什麼。以後你老了就曉得。」
  「我不會老。」李琹曦淺笑道。
  「什麼話。即使妖怪也有會老的。」
  「有個人不喜歡我老,所以我不會老。」

  這話好像一隻溫熱的手按在梅無雪心上,他以為那個已經見底的地方又繼續往更深處陷落,所有氣力和精神隨之流洩,一時間提不起任何力氣動作。

  從前顧海回不經意的戲言,竟讓李琹曦偏執到這種地步。

  「我看你拿了一套衣褲,又在翻這箱子,是在取被子吧。我幫你。」李琹曦主動幫忙取了厚棉被,將床上原來的那套都替換下來,梅無雪坐在椅子上發呆,他忙完回頭蹲到梅無雪面前,伸出雙手要解開梅無雪的衣帶,梅無雪這才警覺捉住他的手。他溫聲解釋道:「我幫你更衣。」
  「這我自己來。你可以走了。」
  「我等你睡下再走,免得你又碰傷自己。」

  梅無雪把他的手拉開,疑道:「你對我的態度不太一樣。以為討好我,我就會改口說他沒死?可惜那是事實。」
  李琹曦只是搖搖頭,然後坐到桌邊說:「我在這裡等你睡了再走。」
  梅無雪實在拗不過對方,打是不可能打贏,要是到屏風後更衣又太矯情,乾脆直接換了衣褲。他覺得李琹曦目不轉睛盯著自己,但他不怎麼在意,反正再怎麼看都是一樣,他衰老得太多,說他是顧海回又有誰信。

  就在梅無雪套好褲子要開始穿衣服時,李琹曦用閒聊的口吻聊道:「海回也是習慣先從下穿到上。所以他會先穿褲子。」
  梅無雪微微蹙眉,駁斥說:「所以繫日要是先穿褲子你會認為他是易容的顧海回?」
  李琹曦沒講話,只是饒富興味凝睇梅無雪,後者心虛又道:「你會硬說他們個子不一樣高矮,是利用了一種能改變骨骼的武功是吧。」

  「我這個弟弟有些小習慣,是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李琹曦不接他的問題,反而逕自講下去。他說:「比方說他緊張的話,說話速度會明顯變快。」
  梅無雪轉身不敢看那人,匆匆穿好衣服把腰戴繫了,又開始咳了起來。這一咳又把人招近,背後貼著一道令人舒服的暖意,李琹曦把手貼在他後背攝走寒氣,難受的症狀舒緩令他不由得吁氣。
  「李琹曦,莫非你覺得我是他?」梅無雪咯咯怪笑,踱到床邊坐下。李琹曦跟過來,又蹲到他面前替他脫鞋,但他還沒有要躺下就寢的意思,就是低頭看著李琹曦而已。
  李琹曦沒回應,一樣低頭不知在想些什麼,梅無雪也不知想到什麼事而自言自語般說道:「世事無常啊。何苦對一個人或一件事如此執著。你該有的都有,一樣都不缺。他也是沒有眷戀才走的。若他知道你這樣,心中也是不好受。」
  「該有的?」李琹曦嘆息似的冷笑,仍垂首低吟:「一個人,該有什麼?又不該有什麼?」
  梅無雪抿嘴改口道:「是我口誤了。不過……他也沒什麼好讓你這樣惦念不忘。你知道麼?人一生下來就是廢物,若無人看顧,喝個奶都能把自己噎死。你用愛澆灌嬰孩,用恨去培養,也許會有一定的影響,卻不盡然會成熟為預料中的樣子。天機難測,人又是變數多的一環,會變成怎樣真的說不準。所以、我說這個,這個……」

  梅無雪心一慌,把自己也繞進迴圈裡,此時李琹曦抬頭凝視他,瞅得他心虛不已。李琹曦溫煦淡笑,伺候梅無雪睡下,替人蓋好被子,然後欺近對方話音壓抑而沉啞的說:「前輩,你若是夢見舍弟,請代我轉告他,我還是很想他,想得快瘋了。當年他提過的事,也許……我也不是全然無意吧。他那一走了之後我才覺得世間並沒有忘心水這東西,他和白旃聯手騙我。可我不怪他。」
  梅無雪無奈哼氣,閉眼逃避,不耐煩問說:「假設他活著,你到底找到他想做什麼?」
  「不知道。可我不能沒有他。」
  「難道要見到屍體你才信?」梅無雪已經開始思考該如何去弄到一具無名屍替其易容為顧海回了。
  「他若死了……」
  「怎麼?」
  「我會追去黃泉,和他道歉。」

  梅無雪緊閉眼眸,但他還是覺得眼眶發燙,喉嚨灼燒著,發不出完整的語句。他說不出何故,就覺得滿腔怒火燒個不停,也許是痛恨自己,痛恨這一切吧。他猛地揪住李琹曦的衣襟,雙手牢牢揪扯住,睜開冒血絲而混濁衰老的眼睛說:「你不能這樣,不能死!」

  「別這樣。」李琹曦也輕輕握住他雙手,無奈而憐惜道:「我認得出你身上每個貪玩或練武時弄出的傷痕,記得你每個表情和習慣,還有你喜歡跟討厭的事物。哪怕你老得不能再老了,或是努力掩飾。」
  「不要再說了……」
  「好、好,我不說。你好好睡吧。你喜歡當梅無雪,那就當吧。」李琹曦像在哄孩子似的溫柔說話,一個眼色瞅向桌上燈火,那點火光就被寒風微勁給弄熄了。

  梅無雪側身微微蜷起身軀,困頓不已,終是累得睡了。他知道李琹曦已經確定自己就是顧海回了。任何辦法都沒有,一旦李琹曦起疑就再也瞞不住。從前他的把戲都是遇著李琹曦才破功的,無一例外。

  本來還以為只要說顧海回死了,李琹曦就會放下他去過自己該過的人生。可是方才聽見李琹曦說要追去黃泉那番話,他更加恐懼了。他寧可真的去死也不可能拖累李琹曦,他一事無成,可為何李琹曦不肯放過彼此。

拈花一笑、拾肆

  清晨薄曦似是金粉,輕輕緩緩撒落,就連梅無雪那頭白髮也染上一層薄金色。之前他和白旃還會在島上的學堂授課,但因為他身子不好,所以現在就在自宅休養,偶爾也會翻看白旃留下的書。白旃從前住的地方堆滿了雜物和書冊,在上次出海前由繫日和村裡的人合力整理成一座書齋,村民跟梅無雪打過招呼就能進去。

  這冬天越來越冷,梅無雪天還沒亮就醒來,之後再睡不下去,索性起來清點這趟出海採買回來的東西,一一點清屯放進倉庫,之後繫日就過來幫忙,還帶著同樣早起的皇豫琅。三個人邊做事邊閒聊,說幾句不在場的李莊主的玩笑話,皇豫琅說:「沒想到李琹曦平常就睡得這麼晚啊。這都還能練就一代高手,我得找機會跟他討教一番。」
  繫日卻道:「咦,可是剛才我經過李叔叔房門看到門沒關,走近一看他不在房裡,應該是去附近走走了吧。」

  「我去請人做點早飯來,你們繼續。」梅無雪把手裡的清單和筆擱下,找了理由走開。
  皇豫琅回頭問繫日說:「他是不是要去找李琹曦?」
  「不曉得。叔叔你們都和顧叔叔認識很久了?」
  「李琹曦是他的兄長。我和顧海回有過一些交集,但不知談不談得上是朋友。你還知道顧海回什麼事,不如講給我聽聽?」
  繫日歪頭想了想,搖搖頭說:「不清楚。婆婆跟爺爺幾乎不怎麼提到顧叔叔。他們說顧叔叔來到這裡水土不服就患病死了。」
  皇豫琅點頭心中感嘆,聽見少年嘆息覺得奇怪,關心道:「你有心事啊?繫日。」
  繫日把藥櫃的抽屜推回去,一手抱著懷裡的醫書說:「爺爺的身子越來越不好了。而且衰老得異常的快,以前白婆婆在的時候也不知是怎樣調理爺爺那身子的,也許是婆婆走了,爺爺傷心才壞了身體吧。爺爺總是說他這輩子沒幹過什麼好事,而他最大的成就莫過於照顧我們這島上的人……」

  話至此處,繫日紅了雙眼哽咽道:「真希望爺爺身子能好起來。我不想要又變成孤兒。」
  皇豫琅不擅長安慰這麼小的孩子,一時無語,只能拍拍他的肩膀,默默陪伴。斟酌良久,他言詞笨拙的說:「你也不必太杞人憂天,梅前輩他自有分寸。」他看得出梅無雪對繫日極好,而且凡事倚重,大概是希望繫日能代自己管好這座島,但繫日畢竟是個孩子,也有像這樣脆弱無助的時候。

  另一頭梅無雪拜託人送飯到書齋,然後自己就在附近散步,看似漫無目的,其實是邊走邊找李琹曦。前一晚他被嚇得不得安寧,現在莫名有火想找到罪魁禍首,同時又暗自忐忑,不知該怎麼面對對方。

  「也許是嫌棄我這樣,走了?」梅無雪找理由解釋,鬆了口氣之餘又覺得悵惘,不知不覺又走回住處周圍那一大片梅林。

  他看到冬日暖陽下有個風姿出塵,宛若仙鶴的男人在舞劍。不,不是劍,只是手執一段枯枝罷了。
  景象如畫,讓他想起遙遠記憶裡,無數次被這樣的場景攝了魂魄,他對這人嚮往、欽慕,又想起第一次這人跟他說要找個名份將他留在山莊裡,於是結義為兄弟。
  當年的他在想什麼?他只是由衷希望能永遠在這人身邊,別的事怎樣都無所謂。所以他煎熬自己,反反覆覆,逃避又回歸,他感受到李琹曦對自己的情感很純粹,雖說是愛,卻無法定義,只是很單純的……將他視為重要的人。

  林子裡,李琹曦停下動作,神態愉悅睇來,望著梅無雪說:「你找我?」
  梅無雪連忙要躲到樹後,倉皇狼狽得完全和「千峰雨」這個舊號沾不上邊了。他皺眉懊惱,沙啞的說:「對,找你,該吃早飯了。」
  周圍靜謐得能聽見腳踩在雪地的聲音,李琹曦故意加重步伐,梅無雪緊張轉身,手被跟上來的李琹曦撈住,梅無雪嚇得抽手瞪人。

  「不用你扶。」梅無雪光是罵這句就有些喘氣,李琹曦平靜看他一眼然後掌心貼到他後背渡氣,趁他呆住時欺近面前,手摸上臉輕撫道:「不是易容?」

  梅無雪心口一窒,好像有隻鬼手掐住他的心臟,壓榨出酸澀苦楚的滋味來,他就像快溺斃前奮力掙扎般揮開人,倉皇失措的跌坐在地。李琹曦沒料到他這麼大反應和力勁,一下子兩人都沉默,氣氛僵凝得像是連花香和空氣都能將這個衰老的傢伙壓垮。

  「哇──」梅無雪放聲大哭,聲音沙啞難聽,哭法卻像個孩子,雙手摀住臉往前彎腰,像隻蜷起身的貓。他哭得身子都在顫抖,像被人欺負慘了,李琹曦愣了半晌淡然苦笑,湊上前把手搭在其肩背上哄道:「不哭了。哪裡不舒服?誰欺負你?都告訴我,哥哥替你討公道。」

  李琹曦哄人的語氣溫柔得讓人骨頭發酥,這世間怕是除了正在哭的人,誰也沒聽過李琹曦用這種感情和口吻說話。

  梅無雪慢慢收歛哭聲,拿自己的袖擺抹臉,口齒不清強調:「什麼哥哥,我是梅無雪。」
  「那,我還是喊你梅前輩?」
  梅無雪垂首揪著衣料,想了想悶悶回話:「在這島上我是梅無雪。我只想當梅無雪。」
  「那你跟我回去好了。」
  梅無雪害怕得猛搖頭,臉上還掛著淚痕,他驚惶道:「我不要,這裡是我家,我哪裡都不去!」

  李琹曦的眼神一冷,但很快又恢復溫雅隨和的樣子跟他說:「好,既然如此,我就在這裡長住不走了。」
  「隨便你。」梅無雪話還沒說完就被李琹曦緊緊抱住,那雙本就有力的手臂把他箍得快喘不過氣,他憋得面色微紅,直到又咳出聲對方才回神鬆手。

  「對不起,我一時失態了。」李琹曦赧笑,居然還有些手足無措。
  雖然梅無雪同樣徬徨迷惘得不能自處,但他真沒見過李琹曦有這一面,胸口微悸,隨即就覺得自己無比可笑。他都是七老八十的模樣了,還能像從前青春年少時愛得那麼苦澀迷離,時而隱約時而張狂麼?

  「哥哥。」梅無雪改口喚他,李琹曦抬頭驚喜,接著梅無雪又說:「我們獨處時,恢復以前的關係也無妨。」
  李琹曦表情沒有太多變化,他握住梅無雪的雙手,依戀難捨的搓揉那雙佈滿皺紋的手說:「好。那我不走,就在這裡陪你可好?」
  「嗯。」梅無雪回應淡然,他想的是來日無多,若能藉最後的時光化解這個人的心魔,也許是個機會和緣份。他道:「你總讓我覺得自己虧欠你太多。不過你也看到我這模樣了,其實也好。」

  也好啊。梅無雪心道:「這不是死心,而是太累了。已經沒有氣力再努力什麼了。」
  李琹曦似乎錯解了什麼而回說:「不要緊,恢復年輕容貌總有辦法。倘若實在遍尋無方,不如再去真仙教找到那最強大的巫仙綠──」
  「萬萬不可。」梅無雪嚴詞道:「我就是死也不會回去了。綠蕪希望我在外頭過日子,我不能毀了他對我的期望。再說我沒有要恢復容貌。」
  李琹曦看他說著神色黯然,一手摸上他的臉,像年輕時逗弄小孩那樣碰了碰面頰說:「沒關係,無論你變成什麼模樣都還是我最好的弟弟。」

  梅無雪蹙眉並默默挪開臉不讓他這樣碰,然後想通了些事,暗暗失笑:「罷了。畢竟對我就是親情而已,我老與不老是沒什麼差別的。」

  「你到底是怎樣發現的?」梅無雪還是想不出自己是哪裡露出破綻來。
  李琹曦無奈輕嘆,回憶道:「還記得之前黑市最後一場拍賣,我突然出手掐住你左肩,而你毫無防備。當時我就想,你梅無雪也算是個老江湖,饒是武功不高又年老體衰亦應有幾招防身之術,可在當下卻對我毫無防備。在那種場合,即使是對最好的朋友也都會本能生出一分戒心。何況你給我的感覺又複雜了些,弄傷你以後,你對我一點怨懟氣憤也無。那時我看著你的眼神,就覺得看到了一個朝朝暮暮都在掛念的人。」

  「哼。」梅無雪冷然自嘲的笑了聲說:「你現在可否後悔?」
  「後悔什麼?」
  「後悔揭穿我。後悔找到我。我已經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你也不必再自欺欺人。」
  李琹曦眉心微結,一臉困惑,看到對方雖然認了自己,態度卻那樣疏離,不由得捉牢了梅無雪的手腕詢問:「你想要什麼,只要我能給的都會替你取來。答應我,別再躲避我好麼?你當真以為我的心也是鐵石鑄打的?」

  梅無雪少見他這麼低聲下氣,心口像被針尖扎著,搖搖頭不忍道:「我沒有這樣覺得,也沒有想要什麼。當年是我任意妄為,苦了哥哥你。對不起。」
  李琹曦聽完鬆口氣,高興抱住他拍拍背脊說:「好,好,沒事了。過去的事就別提了。」
  「嗯。該回去吃飯了。」
  「走吧。」

  李琹曦把人扶起來,梅無雪整理儀容,看到他伸出來的手猶豫了下,澀然笑說:「我還能走。你曉得我的脾氣,我不是老廢物。」
  「誰敢說你老廢物的,我把他的舌頭割下來泡酒。」李琹曦仍是上前拉著梅無雪的手走在林間,他說:「我只是想對你好。」
  梅無雪一路都沒回應什麼,只是在想李琹曦對他付出的溫情,大概是他此生遇過最霸道的事,也許已超乎他對李琹曦的戀慕和情意。雖然不是他所想要的愛情,可是現在他覺得這樣也已經滿足了。

  在快走回住處時,他向李琹曦央求說:「這些事,還請你替我保密了。」
  李琹曦想了下,點頭應允。對他來說,沒人知道梅無雪就是顧海回亦是好事,在這世上只有他知道也就夠了。這是一種獨佔心態,以前他常顧慮到顧海回的心情,壓抑這種莫名的心情,現在能理所當然專佔這人的一部分,他何樂而不為?

  海島上的日子平靜度過了一陣子,也平安過了冬至。每年島民們都會造一艘新船,冬至後送那些成年或是想回歸彼岸生活的人離開。這有別於出海辦事,透過此儀式出島的,前者還能有一次選擇的機會,看是要重返海島或是永遠不再歸返,而後者一旦離島就再也不能回來。這就是島上的規矩。
  新船下水儀式之後是一場慶典,拜過海神就可以開始享用大餐,這場慶典由早至晚,次日正午前必須出航,否則就要在春分前找個適合的時辰出海。

  宴席上,皇豫琅瞭解了整個慶典的意義,就跟同桌的繫日說:「這麼講來你再幾年也要出海到外面去了吧。」
  繫日挑眉,意興闌珊回說:「是啊。我雖不願出去,但是爺爺堅持要我多去外頭見識。」
  「要不然我就住到那時好了。到時候我陪你一塊兒出去。」
  「你要賴這不走啊?」繫日不住取笑他,皇豫琅咋舌辯解說:「怎麼講得這樣難聽。我只是想過一過閒雲野鶴的日子。要不是前輩那麼要緊你這個小輩,我還懶得跟你一塊兒走。」
  繫日笑了幾聲應道:「行了、行了,你這一走就再也不能回來,真喜歡住這兒的話何不就此定居,反正只要爺爺還在島上,我是一定會回來的。」
  「真是祖孫情深。」
  「少取笑我。」

  不同於繫日他們說笑吵鬧的氣氛,負責主持儀式的梅無雪回住處更衣,接下來都是年輕人的活動,他也不打算加入,就在自己屋裡泡了壺熱茶喝,搬出棋盤消磨時光,兩旁的燈柱各掛著一盞燈籠,上頭還有繫日之前好玩貼上的剪花。
  沒多久李琹曦提了一個漂亮的食盒過來,跨進門檻來到臨窗架高的木造平台,脫了鞋履上來說:「你晚上沒吃什麼,我給你帶了一些點心。」
  「謝謝。」梅無雪把棋局擱著,過去幫忙把食盒層層擺開,接過碗筷開飯,李琹曦一臉饒富興致盯著他吃東西,他有些不好意思,就說:「還有一副碗筷,一起吃吧。你這不是帶了一些點心,根本是包下整桌飯菜了吧。你不幫忙吃,我哪吃得完。」

  李琹曦失笑,依了對方的意思舉箸共食,嘗過幾口菜以後他聊道:「其實這兒的氣氛挺像山莊裡,大家團結一氣,不分彼此。」
  「說到這個,你不回去不要緊麼?」
  李琹曦想也不想就說:「那裡其實不需要我。」
  「可是你娶妻多年,相處久了總有些情份在,你這一走,大嫂難道不生氣?」
  李琹曦笑意稍減幾分,困惑了下解釋道:「我和她又不是情投意合才做夫妻的。更何況雖有夫妻之名,但從無夫妻之實。你也不必稱她大嫂,直呼她趙穎即可。」
  「這……」

  梅無雪訝異得接不了話,李琹曦是個相當嚴謹又重規矩的人,雖然不是絕對正派的人物,但也是注重名份的人,不然當初也不會為了收留他而給他一個義弟的身份。現在主動要他不必稱呼趙穎為大嫂,著實不是李琹曦的作風。
  「哥哥,你這幾年過得還好麼?和大嫂、趙穎處得還可以吧?」
  「嗯,都很好。」
  「那你什麼時候要回去,盡早告訴我,我給你做準備。」
  李琹曦一聽把碗筷放下,雙手擱在盤起的雙膝上,認真告訴他說:「你不回去,我也不會回去。不都說了,往後我們一直在一起麼。」

  梅無雪低頭苦笑道:「沒想到如今是你比我還要執著。其實我不是要趕你走,都隨你吧。哪時走都無妨,想待多久也是可以。今晚就以茶代酒,盡釋前嫌。」
  他替自己跟李琹曦倒茶相敬,李琹曦握著茶杯茫然不解的停頓,在他眼神示意下喝了那杯茶,表情依舊複雜迷惘。

  李琹曦說:「我們又不是吵架才鬧成這樣,有什麼好前嫌不前嫌的。」
  「差不多啦。」梅無雪笑著,又摀嘴咳了起來。李琹曦過來給他拍背,還默默度了真氣給他,他緩下咳嗽,望著這人淺淺抿笑,心想著從前是因為愛慕此人而想與之廝守相伴,如今這樣不也是遂了畢生心願麼?

  太多事情勉強不來,感情更是如此。他其實也只是想這一輩子都跟李琹曦在一起罷了。曾經希望成為對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現在也明白這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如今的他衰老病弱,精神上也不再如前些年那樣張狂驕傲,大概也承擔不了那位置的重量。
  所以,都不愛了也好吧。

  他們倆又坐回各自的位置吃飯,吃完後簡單收拾了下,梅無雪邀道:「那片梅花林開了七、八成,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李琹曦顧慮說:「你怕冷,要是染了風寒就不好。」
  「有你在還能有什麼風寒。」梅無雪瞟他一眼,開他玩笑。結果還是有點任性的堅持去賞梅,李琹曦一手持燈一手拉著他帶路,他則抱著一把傘,被披了件輕軟的大氅才出門。

  梅花從含苞待放到綻開,不同時期有不同風情的香氣。出門時,梅無雪帶了一小壺酒,戴了頂柔軟的獸皮帽,跟著李琹曦走在梅花林間邊走邊啜,酒香和花香都能為他驅走一些寒意。
  剛出門時還能聽見村裡喧囂熱鬧的聲音,到了山坡梅林裡就顯得格外靜謐,開始飄降的細雪在夜空中好像散發幽微瑩光。梅無雪緩慢深吸了一口氣,闔上眼享受此刻的寧靜安祥,不覺嘴角帶著淺淺笑意跟李琹曦說:「也許是因為樣子老了,心態也有些像老頭子。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走過百年。以前執著的,已經不想再執著,以前的貪嗔癡,現在看就像一場夢。」
  李琹曦平靜注視他說話,自己也若有所思。

  「琹曦。」
  「嗯?」李琹曦挨近他,拉著手暗暗運起真氣,不讓寒氣侵害他。
  「梅花開得真美。」
  「是啊。」

  梅無雪仰首望梅,他心中漸漸忘了恐懼,之前李琹曦的話雖然讓他嚇一大跳,但事後思量就覺得李琹曦對他終不過是親情和義氣,只是李琹曦熟知他的脾性才出言試探吧。他又睜開眼轉頭覷著李琹曦,兩人互睇,皆微微一笑。
  「你一點都沒變。」梅無雪說:「竟是為了我一句話麼?」
  「因為你不希望我變。」李琹曦報以淺笑,跟他說:「但我甘之如飴。」
  「可惜我變得太多。」梅無雪不著痕跡抽手,雙手拱在嘴邊呵出白霧,用沙啞且有氣無力的聲音感慨道:「變與不變,一念之間,好與不好,也是一念之間。破除執妄,難在轉念。」
  李琹曦一聽就問他說:「那些修煉仙術的書,你都看過?」
  「看了一些。不過於我已經沒有什麼意義,我想讓這座島變成繫日他們的歸處,能在百年之後長眠,或是修煉者能長住的地方。」
  「這不已經是了?」
  「島上靈氣尚缺一角。須要材料補足。」
  「缺了什麼,你說一聲,我想辦法給你取來。莫說是一聲龍嘯,就是讓我取龍膽都沒關係。」
  梅無雪眼尾睞向李琹曦,前者雖是張老臉,笑容還是有點俏皮古怪。他跟李琹曦說:「不必了。材料我有,但還需要時間。再給我一點時間、呵咳咳咳、咳。」

  李琹曦見他咳得厲害,臉色並不好看,一面輕拍他的背順氣,一面琢磨該怎麼把他的身子顧好。李琹曦說:「這些事以後再說,先把身體養好了。」
  梅無雪還在輕咳,他點點頭,走了段路,湊到一枝盛開梅花的枝條前,回頭微笑說:「剪了這枝梅花回去插瓶好了。開得正好,枝末還有些花苞。我想看它慢慢開全了。」
  「也好,你腿腳也不好了,若想賞梅再走過來實在辛苦。」李琹曦看似抬手輕拂樹枝,鋒利無比的真氣就將那枝梅花截斷,將它遞給梅無雪。

  「只可惜無法將雪花也長留在枝梢。」李琹曦打趣的講,梅無雪搖頭抿笑,指著他回說:「有你就夠了。」
  「呵。走吧。」
  「琹曦。對不起。」他們快走回住處時,梅無雪輕喚。

  這一聲道歉是因為他過去的任性強求,他無以償還這人的恩情和義氣,還怨李琹曦給不了自己愛情,其實他同樣回報不了李琹曦什麼。
  所以千言萬語都可悲的融在這一句道歉裡,梅無雪對一臉不解的李琹曦淡淡一笑,他說:「對不起。過去是我不好,但以後都不會了。」
  「你在說什麼?」
  「這輩子我們都是好兄弟。我不會再躲避你,也不會再覺得難過痛苦,只要知道你好好的,我就心滿意足。」
  「為什麼忽然講這些?」李琹曦聽得心神不寧,他覺得腦袋裡有個嗡嗡亂響的怪音。
  「有感而發罷了。」

  他們把梅花插瓶,就放在梅無雪的房裡,李琹曦伺候他睡下,等李琹曦走後,梅無雪又坐起來,從枕頭底下摸出刀片,割過指節放血到梅花瓶中。傷口癒合神速,沒一會兒就不見開口,他的模樣又彷彿老了幾歲,動作遲緩的回床上睡下。
  今夜過後,梅無雪就無故病倒,纏綿病榻不起。

* * *

  床畔,繫日伺候梅爺爺服下湯藥,他知道梅無雪的舌頭怕燙,每舀一湯匙都要吹過,趁著梅無雪喝藥時就講點外頭的事,其實島上生活簡單,能講的事也沒什麼了不起。但梅無雪還是會笑幾聲,偶爾應幾句話,很給少年面子。

  「爺爺,胡阿姨說這島上的靈氣越來越旺盛了。周圍海上因靈氣而起的霧長久不散。連帶著之前佈的迷陣也更牢固,再厲害的海盜都接近不了呢。這座島都快成仙島了,爺爺你在這裡養病一定很快就好起來。」
  梅無雪咯咯笑兩聲,也沒明確說什麼,將話題帶偏聊說:「我那瓶裡的梅花都要開過頭了。我喜歡梅花還沒開滿的樣子,一會兒你替我把瓶裡的梅花換掉,舊的梅枝就拿去老地方扔著吧。」
  「知道了。」繫日乖順答應,想起一事問說:「對了爺爺,為什麼換下來的梅花,還有擱置它們的土塚都有個古怪的味兒。那底下是不是埋了什麼礦?」
  「沒有味道,你多想了。」

  繫日察覺房外來了客人,還沒去察看就聽梅無雪說:「是你李叔叔來了。」
  「那他說不定帶了梅花來給爺爺。」
  李琹曦掀了門簾走進來接話說:「沒有梅花。繫日,我有話和你爺爺講。」
  繫日回頭看梅無雪,後者點頭示意他退出去,繫日把花瓶裡的梅花取走,李琹曦跟著走近床邊垂眼注視病榻上的老者。

  李琹曦的表情冷漠,眼神卻壓抑慍色,梅無雪靠在一堆軟枕上瞇眼覷他,問說:「你怎麼了?看起來好像在生氣?」
  「繫日他們不知情。可是你瞞騙不了我的,海回。」
  「騙你什麼了?」梅無雪似咳似笑的摀嘴,肩膀微顫。

  李琹曦表情陰鬱,沉聲低語:「為什麼要拿自己的血氣澆灌梅花?」
  梅無雪眼睫眨了下,一語不發。
  「那就是你說的,補足此島靈氣的材料?」
  「胡說什麼,你太會聯想了。」梅無雪想敷衍帶過,可是看李琹曦更為嚴肅凝重的樣子,就知道自己似乎矇混不住。

  「為了這座島,你自己都不顧?這島上生靈比我重要麼?」李琹曦怒極反笑,他欺上前握住梅無雪的肩頭,驚覺這副身軀如此單薄,又掐其雙臂,梅無雪的手臂也枯瘦得可怕,整個人好像生氣都要被抽乾似的,他驚惶憤怒得止不住顫慄,質問梅無雪說:「你想死?」
  「死是遲早都要死的,人難免一死。我只是想死得有價值。你、成全我吧。」
  「不准。」
  梅無雪感覺李琹曦渾身都釋出殺氣,發抖得快講不出話,但仍逼自己擠出聲音央求道:「哥哥,我對這島和那些人都是有感情了,他們對我、很重要,是我的家人。求你無論如何,莫要傷了他們。他們什麼也不曉得、咳,咳咳,是我自己……」

  李琹曦看他一度翻眼就要暈過去,連忙把人摟到懷裡度氣護住心脈,絲毫不敢大意,但關心則亂,被他這病態一嚇,自己居然也心緒大亂,一股氣血染著邪氣伺機湧上喉眼,嘩的噴吐出一口血霧,就抱著人雙雙暈在床榻上。
  意識昏茫前仍收緊雙臂不願鬆懈,只怕懷裡的人要化作一縷魂煙消逝。

  「海回……不准你……」

拈花一笑、拾伍

  那是白旃和他初至羅國不久,覓到一處海島可作落腳處的事。

  有一天他睡醒,有人敲著他房間的窗口,他開窗一看就是白旃燦爛的笑顏,她側身退開來跟他說:「你瞧。」
  她身後有一大片樹木,最高的約莫一個成年人高,多數都還是樹苗。她說:「都是你喜歡的花樹。」
  他問:「妳打算做什麼?」
  「你說以後死了就把這軀殼給我。我想了想,萬一哪天我先走,豈不是浪費機會。反正你也沒幾年可活,乾脆做點什麼,我聽說有個修煉之術是這樣的,遠古修仙者眾,可靈山仙島多有主,我們也不是能另闢仙境的神仙,所以有個修煉者就鑽研出一套法子,用充滿靈氣的材料佈一個陣,挑一個滿足條件的風水地佈好陣以後,它就會像嬰孩在母體中一般,自己吸取所需要的力量。」
  「這一聽就覺得是邪術。」
  白旃笑了起來,她說:「對,是有邪魔歪道利用此術修煉,而且妖魔用的材料往往就是有道行的活物。不過,這方法原本也不是妖魔想出來的。再者,這個我也是很久以前聽柳音提起過,我們誰也不曉得實情如何。」
  聽到這裡,他知道白旃又想拿他做試驗,了然苦笑說:「妳就直說我要怎麼做吧。還有,我雖然沒多少時間,但也不打算送死。」
  「這我知道。不會讓你白幹的,你先把臉洗了,出來聽我慢慢講。」

  他心不在焉的聽她講那套修煉的東西,用氣血灌注,催動陣局的只是一個手段、一種媒介,還要看投入者有怎樣的意志。比如妖魔將殺生之物投入其中,那麼該地就會成為煉獄,並充滿恐懼、混亂,適合妖魔修煉。
  這例子讓他想起從前一些人事物,有人對另一人心生戀慕,日夜思念,於是那份情念無形之中就盈滿胸懷,若對方也有所感知,這份情感就會交流、生動。

  他跟白旃打岔說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妳不覺得每個人生來都像一條河流麼?雖然不曉得將來會如何變化,但是總會循著一個方向走,也有的人會遇著大雨就氾濫,或是和別人交匯。好像怎樣的人生來就該遇見怎樣的事,都是註定好的。」
  白旃點頭認同道:「不錯。這個比喻很不錯。所以,生死之界亦如是。有天我們會歸於同源,就像回到大海,或是升到天上,也許有一天還會再回到同一處,或是落到曾經待過的河道。不過也不盡然都是河流,我覺得你那個兄長就像一座湖水。靜如明鏡的湖水。」
  他蹙眉疑問:「他若是湖水,那我算什麼?」
  「你只是下在湖上的一場雨。吹過湖面的一陣風。」她搭著他的肩,用蠱惑的口吻說:「沒有關係,你可以把這座島變成你的河流啊。不,你可以成為海。看似是你單方付出,但是它會有所回報的。我們是朋友,我不會騙你的。」

  白旃說著眨了單眼,表情俏皮得都不像個老太婆了。

  「什麼回報?」
  「到時你就知道,這回報我也不確定。當然,不勉強你啦。可是你接下來也沒目標不是?與其散漫等死,不如做點有意思的事情。」
  他苦笑,揶揄她說:「妳所謂的有意思的事,在常人看來是挺駭異的。」

* * *

  空氣中有股濃厚的木質香氣,但並不擾人,那味道就像最柔軟的絲絹貼著皮膚,久了反而忽略其存在。初醒時對這味道有所察覺,慢慢的又因它而沉澱心緒。

  他疲憊的撐開一道眼縫瞄了幾眼,這並非是他房間的床榻,這張床靠著牆,以光線來看這屋裡門窗在另一側,隔了一扇絲絹屏風,矇矓透光,隱約可見前頭有幾人在交談。他們圍坐在前頭的桌邊,敞開的門邊也有人,都是島上的人們。

  大家都被繫日一個個打發走了,最後剩李琹曦和皇豫琅,繫日跟他們說:「爺爺有我照顧,你們二位還是先回吧。」
  皇豫琅不走,他說:「什麼你爺爺,他們沒瞧見,可我不僅瞧見還認出了你爺爺,他分明就是顧海回。我怎麼也得弄明白是怎麼回事。」
  繫日一臉為難,由於他對顧海回的事一概不清楚,陷在自己滿腔疑問裡,面對皇豫琅的質疑也不免揪結嘀咕道:「我才不曉得什麼顧叔叔的,總之我只曉得他就是我爺爺梅無雪。雖然樣子變了,皺紋斑點沒了,但一定是我爺爺。你說是不是?李叔叔,你當時就在場的,一定沒錯吧。」

  李琹曦背對屏風,顧海回看不到他是什麼表情,只聽他回應說:「他確實是你的爺爺梅無雪。」

  話音稍滯,李琹曦又接著講:「他也是顧海回。」

  顧海回腦袋昏沉沉的,還不明白出了什麼事,昏倒前的事也記不清楚,一面努力回想,一面摸上自己的臉,想確認他們所講的話是否為自己所料。碰觸過的臉龐是光滑而無皺紋的,他把手伸到面前,打量自己的手背、手心,瞇起眼反覆確認,意識也逐漸清明。

  他不僅想起昏厥前的事,更直覺明白當初白旃所講的回報是什麼了。也許這不算是一種回報,而是陣術已成的徵兆,更是一種過份妖異的迴光返照。

  他又恢復年輕時的模樣了。差不多是他初入江湖時的模樣,由少年長成青年的時期吧。

  「呵嗯。」顧海回忽地失笑。這一聲驚動了他們,繫日和皇豫琅著急趕到床邊看他,李琹曦則起身轉向屏風,即使隔著那一層絲繪,他也能感覺到那雙眼眸裡有太多憂鬱、愁思和怨懟。

  皇豫琅驚喜道:「你醒了。真是不可思議,我沒想到你就是梅前輩,真是騙得我們好苦。」
  繫日拉著顧海回的袖擺,不捨低喚:「爺爺,你沒事了吧?千萬別嚇我。大家都好擔心你。這島上沒你不行啊。」
  顧海回答不上話,想了想又是一聲淺笑。
  「唉,所有人都擔心死了你笑什麼笑。」皇豫琅一著急就有點口不擇言,被繫日回頭一睨才住嘴。
  「我在笑……以前以為是做夢,吃了苦頭方知是現實。有時以為夢要醒了,結果它才剛要開始。但不知是夢魘還是夢幻。」

  繫日聽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也不懂爺爺過去與誰有怎樣的經歷,只是看到爺爺雖然模樣變得年輕,眼神和語氣卻是這般滄桑,莫名雙眼發酸喊著:「爺爺,爺爺。」
  顧海回朝繫日淺笑,繫日扶他坐起,他張開手臂抱著少年拍背安撫,這畫面就像一對感情深篤的兄弟,而不像爺孫倆。顧海回說:「讓你擔心了。爺爺我沒事,你怪不怪爺爺瞞你?」
  繫日搖頭回說:「你是誰都沒關係,你對我們大家都很好,我們永遠都是一家人。我這就去叫他們來──」
  「先慢著。」顧海回好笑的拉住繫日,繫日立刻止步,歪著頭不解覷人。
  「我還沒說完。」顧海回看向皇豫琅,歉然一笑說:「不好意思,佔了你一堆便宜。不過我都這樣了,想來你是不會介意吧。」
  皇豫琅無奈的摸摸鼻子,雙手插腰問說:「你有事就講。我知道你又有事要我做。」
  「我希望將來繫日到外面的世界,你能照顧他。當然,不會讓你做白工的。在我宅子裡呃東西,也有不少寶物、好的藥材,你看中什麼都拿去就是了。」

  皇豫琅嘆了口氣,半開玩笑的說:「我全拿走你也不要緊?怎麼說得好像給孩子辦嫁妝似的。你還是先顧好自己吧,這事不是還久得很?」
  此話一出,皇豫琅和繫日互看了眼,兩人都莫名尷尬,前者面色微哂,後者皺眉嘀咕:「沒事講什麼嫁妝,我又不是姑娘。」

  繫日又湊回床邊拉著顧海回的手說:「爺爺,我自己能照顧自己。我又不是沒在外頭自己一個人生活過。」
  顧海回輕咳,不放心道:「那都是短暫的,還出不了什麼大事。你不懂……人心險惡。外頭那麼亂,又是打仗又是天災。」
  「既然你擔心,那我不出島,一直陪著爺爺就好。」
  「不,你還是得出去看看。」顧海回對這件事的堅持,在旁人看來是有極大的矛盾,但只有他和屏風彼端的男人知道原因,他就像綠蕪一樣,不希望自己疼愛的孩子永遠被困在這彈丸之地,若是如他一般想找個地方度過殘生也就罷了。然而繫日還那麼小,這孩子的將來不應該侷限於此。

  「將來若累了,你可以回來,也可以不再回來。」顧海回哄著少年說:「這世界很大,無論如何也要自己走一遭,將來如何,再說吧。」
  「爺爺,你想不想吃點什麼?還是我先給你倒杯水來。」繫日沒等顧海回開口,跑去倒了杯水,回頭時有所忌憚的瞅了眼李琹曦,不安的回到床邊。
  顧海回接過水就擺手讓他們先退出去,有氣無力的說:「你們兩個先出去吧。我的樣子變化太大,出去莫要聲張我清醒的事。我有事想跟李莊主講。」

  繫日還想守在床邊不走,皇豫琅看懂了這兩人之間還有許多事沒了,拉著繫日的手肘使了眼色勸他走。繫日一臉不情願的離開,把皇豫琅甩在後頭,皇豫琅一下子就跟過來問他說:「你鬧什麼脾氣,他定是有事想單獨跟你李叔叔講,你好意思賴在那兒麼?」
  「哼。」
  「你去哪兒?」
  「給爺爺熬些粥。你跟來做什麼?」
  「幫忙料理。」皇豫琅實在沒別的事情做,姑且跟著這少年看要忙什麼,順便找機會勸解幾句。
  繫日進到廚房裡就問:「我覺得爺爺對李叔叔的態度很不一樣,我不喜歡。」
  「你認為怎麼不一樣?」
  「我覺得李叔叔他……有些難親近也就罷了,卻老是追著爺爺不放。爺爺跟他定有什麼恩怨。」
  皇豫琅看到繫日投來的目光,斬釘截鐵回他說:「我不在背後議人是非。何況我也不是很清楚。」

  話說回李琹曦所住的客房內,顧海回喝了水還是輕咳不止,李琹曦坐到床邊渡了真氣給他,一面解釋:「你的床被血弄污了,所以才將你帶到這裡。」
  「血?」顧海回立刻扣住其腕脈一探,愕然道:「脈象實在紊亂,就像卸了所有護體真氣受了內力極重的一掌。是因為我的事?」
  李琹曦除了臉色有點蒼白,表面上看不出有內傷,就算被顧海回說中,他也不放心上。他替顧海回把杯子放一旁,伸手按著顧海回濕潤的下唇,眸光幽深睇了眼,低聲說:「不許你再放血施行妖術。」
  「那不是、不算是妖術。只是我跟白旃的一個約定。我時日不多,那時你拒絕我,我一時傷心就告訴她將來自己百年之後,這副難得的血肉之軀都歸她。」
  「歸她?」李琹曦輕哼,勾著顧海回的下巴,語氣溫緩,但氣勢迫人。他問:「她拐跑了你這麼多年,你還把軀殼歸她?那我算什麼?」
  顧海回凝視李琹曦失了些血色的唇,抬眸與之四目相對,心思迷惘喃問:「你稀罕我?無論我年輕俊美或是垂老枯朽,你,你……都不在意,又何須連這事都計較。我是讓你擔心了,這輩子也就只能如此,當是我欠你的。」

  李琹曦看到他眼神閃避,抓住他雙臂不讓其逃脫,他拋下所有,尋覓多年,始終在找一個他心心念念的人。從前顧海回追著他跑,他還笑這孩子黏人,後來顧海回長大了,時常往外跑,他也只當少年喜歡玩樂,遲早要回家的。再後來……他是怎麼把顧海回逼走的?
  每次回想往事,李琹曦總是後悔,他每天都在害怕,怕顧海回已經不在人世間。

  「海回,你後悔救了我麼?」李琹曦把人輕放回床鋪上,氣息濁亂。
  「怎麼會。你難道是後悔收留我?」
  李琹曦莞爾,告訴他說:「我若後悔就不可能一直這樣找你。每一日我都害怕找到你,又更恐懼找不到你。我設想過各種找到你的情形,我怕自己留不住你,怕你已經厭惡我。就算是現在,也找不到法子讓你相信……」
  「相信什麼?」
  「我對你不單單是親情。」

  顧海回避開他的目光,慌亂低喃:「騙人的。」
  「海回,為何你的樣子變得這樣多,這也和白旃做的事有關?」李琹曦不想害他心神大亂,急忙換了話題,可是顧海回的樣子還是恍惚虛弱。
  「來不及了。什麼都別說了。」
  「什麼事來不及?」
  「我將會……成為這座島的一部分。」顧海回舉起手撩著李琹曦落下的一綹髮絲,淡笑道:「那時候我也覺得白旃講的東西是邪魔歪道。可是我又想,把自己變成一座島,變成這世間的部分,如果我們有緣,你就會經過這裡。如果無緣,天長地久,總有一天我們都會忘卻所有。哥哥,我努力跑遠,耗盡一生都在解決你不稀罕的感情,可惜我千峰雨,洗刷不掉心中的魔瘴,我怎樣都不想捨掉自己這份心情。憑什麼你不愛我,就要我忘記?當時我其實、恨透你啊。我知道你在意我,而我又傷不了你,只能這樣傷你的心。
  之前在船上聽見姓趙的喊你哥哥,我真覺得自己沒做錯、咳咳咳……」

  顧海回說到眼眶泛紅,又咳了起來,雖然恢復年輕模樣,但氣色實在難看得可怕,面無血色。李琹曦也好不到哪裡去,一臉憔悴的聆聽顧海回一訴衷腸。

  「明明是我不想作你的弟弟,卻也不准別人喊你哥哥。從前感覺你若這麼在乎我,一定也會允許我抱著戀慕的心親近你吧。不,你一定有所察覺,非要等到我親口說出來才面對,李琹曦,你太狡猾啊。現在、咳,又,又這樣如影隨形跟著,就算你回應我當年的表白,也都來不及了。」顧海回拿前臂擋住眩目的光線和人影,哭笑不得的說:「有種你在我老態龍鐘的時候說,要不就等、咳,嚇咳咳、等我,成了一具死屍時講。我們都變了,你喜歡的是你想像中的顧海回啊。」

  李琹曦無助凝望身下的人,顧海回的哭腔惹得他心亂如麻,胸口一處好像塌陷崩落一樣,他拉開顧海回的手,俯深對著微啟的唇瓣輕烙一吻。這一吻果然止住顧海回的哭聲和語無倫次,他告訴他說:「我對你是真的。無論你信不信,就是這樣了。你變與不變都還是在我心中。我對你也曾有過困擾、討厭、喜歡和眷念,這些混沌、清晰的點滴,都積累成別人無法取而代之的情感。」
  「要是我又離開,你會恨麼?」
  「不知道。」
  顧海回笑了兩聲,表情卻像在哭,他說:「已經不必再放血了。這座島會自己吸取它需要的一切。但是我澆灌的不是血……每一滴每一滴,都是我對你的思念。我不敢回六神嶽,不敢接近北方,我怕你忘了我,就像你那時要我遺忘的事一樣。我的心,無處投遞,只好埋葬於此。現在你來了,可是我是一蹋糊塗。」

  李琹曦伸出手指輕壓在他唇間,要他別再說下去,然後躺到他身邊把棉被拉上,像從前某些時候,少年的顧海回吵著要和哥哥一起睡的樣子。
  「琹曦,我又睏了。」
  「那你睡吧。我看著你。」
  「你說些話哄我睡。我怕太安靜。」
  李琹曦幫人把瀏海撩順,被子下的手橫過顧海回的身軀,輕輕環抱住,溫柔低吟:「你記不記得在明潭那次的事?」
  「記得。你說那是普通的水潭,可是我卻看不見自己。」
  「當時你還問我看見什麼,我說我看到自己。」李琹曦追憶道:「龍王好像跟我說了你的壞話,但我反而記不得了。後來回想那段舊事,我只記得我往潭水望,也是什麼都沒有。」
  「這麼說……你果然騙人?」
  「沒騙你。後來我看著你眼睛回答,將你的眼眸當作明潭,你眼中有我,就像我眼中有你。這不是比明潭還要來得有說服力麼?」
  「……當真是狡猾。古鏡裡的那隻狐黃應當是你不是我吧。」
  李琹曦淺笑,支手撐頰,望著顧海回逐漸睡去的容顏,還有漸漸浮現的死氣。

  「琹曦,你到島上、我們一同看梅花的那晚,我做了一個夢。沒來得及記。」
  「是什麼樣的夢?」
  「夢裡有你……可是忘記有沒有我了。我不記得夢裡有什麼了。可是覺得夢裡很快樂。那麼美的夢,為什麼就不記得了?」
  「下回我幫你記著。」
  「好。」

  顧海回長吁了一口氣,吃力的想挪動身子,李琹曦幫他把人摟到懷裡,他整個人都倚偎在李琹曦懷抱中,神情滿足低語:「你身上有梅花香。你找到我了,琹曦,我再也不走,你是不是也可以……不要遺棄我,不要像我……喜新厭舊。你是我的根,我是你滋養的花葉。」
  「是。你是世間最美好,無可取代的。」李琹曦的指尖在其髮間輕梳,竟梳下許多落髮,他撐著自身重量不敢壓著顧海回,連說話吐息都壓抑。「海回,你先別睡,再陪我說幾句話。」

  「琹曦,花葉……」顧海回已經睜不開眼,氣聲喃喃著不成句的話語。「春夏,秋冬,都……一定會歸於、歸根……我終於,回到你這裡。你不必再勉強、自己,我已經不再,那麼愛你了。」

  他就知道李琹曦會來找他的,他一直偷偷的期盼著,也默默恐懼著。他也是個狡猾的人,他喜歡李琹曦,因為這人幾乎沒有七情六欲而喜歡,就算這樣的人要動心,也會是對自己動心吧。然而他也為了相同的原因感到絕望,痛苦,癲狂。

  他不是正常人,他是真仙教煉失敗的毒人,就連喜歡、愛慕一個人的心都如此醜陋,也只有李琹曦會不嫌棄他。但是已經足夠了。就和初遇時一樣,說不定會死在一起,要是可以扭轉結局的話,他希望不要那麼早相遇。這樣他不會執著李琹曦,反之亦然。

  要是他不愛李琹曦,是否可以撤回自己那宛如詛咒的束縛,讓這個人像從前那樣?

  「海回,你不後悔麼?」
  李琹曦獨自喃問。

  「我後悔讓你走。後悔了。」他望著顧海回慘白卻平靜的樣子,嘴角好像還掛著笑意,卻是心神大亂。因為太過平靜了,就連一點呼吸心跳也沒有了。

  顧海回自比為花葉,不就是因為花凋葉落根猶在,這是要他李琹曦看著最重要的人消逝麼?

  他不是沒想過威脅顧海回,用全島人的性命,用自己的性命,不擇手段讓顧海回再回到身邊來,重新接受自己。但他始終狠不下心,因為顧海回對自己已經太過狠辣,他要的也只是兩個人長相廝守罷了。

  一念至此,李琹曦再也壓制不住心魔,嘴角流下一道血跡,此刻懷中的人竟有所變化,一身皮囊好像洩氣似的軟塌,而且渾身形影淡卻,他一驚立刻催動寒氣欲將屍身凍住,然而凝了一床冰霜什麼都沒能留住,眨眼間顧海回已經像海市蜃樓般消失不見。

  連一眼顧海回離去的身影都無法得見,李琹曦悵然失笑,雙眼失去溫度和光采,好像世間再也沒有任何人事物能入他的眼。

* * *

  梅花林間,名為繫日的少年手持長劍追逐一白衣男人而來,揚聲怒喊:「李叔叔,你把我爺爺怎麼了!」
  「繫日,別衝動。」皇豫琅緊隨少年,同樣持劍破除其腳下襲來的寒氣,他們雙雙進到寒氣凝聚可攻的範圍內,不僅渾身打顫,一開口就覺得連口水都要凝結成冰一樣,呼吸都難受,他放棄為其掠陣,拽著少年往外退避。

  少年哭吼道:「李琹曦!還我爺爺!」

  李琹曦對少年的嘶吼恍若未聞,他抬頭望著眼前一樹盛開的梅樹,失神輕吟:「海回,你聽,花開的聲音,原來這般悅耳。」

  皇豫琅攔住繫日,眼睜睜看李琹曦越走越遠,他們見到一隻鳥飛往寒氣所佔據的範圍,立時被凍住摔成碎片。
  「他瘋了。李琹曦,瘋了。」皇豫琅對飛鳥的下場心有餘悸,若再晚一步攔住繫日,後果恐怕和那隻鳥一樣了。

  自此之後,誰也沒有在這島上發現李琹曦的蹤跡,他們都認為李琹曦投海自盡了。幾年後皇豫琅帶著繫日出海,再也沒有回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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