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穀雨之前,黎庸帶姪兒們返回雲崖山莊,向鍾須靜彙報了此次遠行的經過。盤古玉依然沒能收回來,雖然創傷了無相,但沒能滅了他,之後無相肯定會為了療傷和累積實力而四處作祟。鍾須靜知道無相不會那麼輕易交出盤古玉和其他搶來的法寶,因此也並沒有太失落,他說:「我會再聯絡松雲居,請他們將無相逃走的消息和逃去的情形發佈出去。沒有其他事的話,就去休息吧。奔波這幾個月也累了吧。」
  「不辛苦。」黎庸剛講完就被關瑜搶白:「師父,黎叔他收了一個小東西,是龍王給的。」
  「小東西?」鍾須靜仍維持盤坐的姿態,他深知黎庸的為人,曉得對方絕非那種會私藏寶物的人,所以只是好奇笑睇他,嘴上調侃道:「黎二郎啊,什麼寶貝讓你藏著掖著不拿出來給我們瞧瞧?真不夠意思。」

  黎庸失笑,他信手一拋,袖中的水珠飄到空中的同時漲成水球,水球裡有隻圓潤透明像琉璃碟子的東西在漂。一眼望去可以說是沒看到東西,導致鍾須靜蹙眉詢問:「是什麼東西?」水球裡好像只是包著一團矇矓的靈氣,就像是把這山裡隨便一團蘊著靈氣的雲霧包進去而已。
  黎悅澤忍不住補充:「師父,那是海月,就是白鮓。」
  「是吃的啊?」鍾須靜認真提問。

  叔姪仨:「……」

  「不能吃。他是我的。」黎庸語氣平淡,態度堅定。「我想我是找到他了,所以才帶他回來。」
  這回輪到黎悅澤他們懵了,鍾須靜則是詫異,他好像猜到黎庸在講什麼。黎庸併起劍指將水球引到自己面前,變了手勢攤掌輕覆在水球上念念有詞,那顆水球在半空嘩然散成許多水珠,再變成雲氣逸失消散,而那朵小水母則在發光。那團比巴掌還小的光點逐漸變化,從它原本鼓動的模樣變成一個幼嬰蜷縮的樣子,再緩慢展開肢體。

  「咕嘟。」「嘩。」後面那對兄弟倆一個緊張嚥了口水,一個忍不住低呼驚嘆,黎叔還有助精怪煉出人形的本事。只不過那個人形未免太小,還沒有黎庸的巴掌大,一隻發著光的小人像花一樣飄落到黎庸手心。

  「哦。」鍾須靜忍不住上半身向前傾:「真的是他?」
  黎悅澤跟關瑜互看一眼都在想:「誰?」
  黎庸收回掌心,盯著眼前發呆的小人。小人的眉睫長髮都是烏亮如羽,皮膚白皙得像會發亮,細看就會發現他的一雙眼是灰藍色的。黎庸神色淡悅:「嗯,八成是吧。模樣幾乎沒怎麼變過,那身氣息也差不多,就是力量太過微弱,不得不依附在什麼東西上頭……應該是藉著海上之月──那顆靈珠的力量才能元神不散。」
  鍾須靜望著眼前兩者的久別重逢,那麼平淡,一點也沒有任何溫情,看著老朋友不再動凡心的那模樣,笑容裡不自覺帶著苦澀和同情。他說:「是麼。恭喜你又找到他了,你打算如何?」
  黎庸理所當然答道:「自然是親自帶他修煉。上一次沒能順利,這次應該能圓滿吧,少一隻大妖,多一位大仙,不是好事一樁?」

  關瑜忍不住確認道:「師父,黎叔,你們講的他是指……誰啊?」
  鍾須靜抬了抬下巴回答:「就是秋霧,你們黎叔之前提到的那位。」

  黎悅澤蹙眉,感到荒唐的抿嘴壓下笑意。關瑜就不客氣的笑出來了,他說:「什麼?這個水母是、是那個原本能攪亂人世、毀天滅地的大妖魔?這,是一隻水母噯?」

  光著身子初成人形的小人還處於五感六識都矇矓的階段,關瑜的疑問聲像打雷似的,讓他怯怯的爬行,急忙抱住一根不熱不冷的軟柱子,黎庸的食指。黎庸沒再交代什麼,只跟鍾須靜說這隻水母精或許將來能壓制魔道,要抓緊時間鍛鍊,講完要閉關一陣子就逕自走了。

  留下來的師徒三人等黎長老走遠,兄弟倆鬆了口氣,黎悅澤說:「叔叔要閉關,這下總算能稍微輕鬆一點了。」
  關瑜點頭:「就是說。本來以為一回來馬上要被丟去哪個秘境呢。」
  鍾須靜望著兩個弟子,娃娃臉上浮現慈愛又無奈的表情說:「你們想錯了。黎二郎早就擬好了不少專供雲崖弟子修行的秘笈。不僅是東雲島,還有他過去遊歷所記載的一些天外秘境,按不同修為、能力註解附圖,費時多年完成的。這趟任務之前他就把甲子之章到庚戌之章的部分都交給我,接下來我會按你們兩個的能耐分配鍛鍊的內容和地方。」
  黎悅澤臉皮抽了下:「叔叔這可真是準備周到,用心良苦啊。」

  鍾須靜汗顏:「是啊。他說修行不易,做這些是想惠及後輩。又說我們雲崖山莊的道友們仗著這裡靈氣旺盛,睡著也能積累道行就難免比較閒散,所以希望大家都能稍微再上進一點,免得有些教訓又要重蹈覆轍。」他心說,閒散又怎麼了?閒散招誰惹誰?偏偏黎二郎這麼積極,他已是山莊的主人,要顧全大局,這種好事自然不能推讓,畢竟外面的修士多的是想搶進秘境的先機。

  另一方面黎庸將海月帶到雲崖山間一處叫辰返瀧的瀑布,順著莊外山澗回溯,就在濃蔭間一束耀眼日光灑落在一道直沖而下的激流上。這道瀑布遠看像條白龍,十分湍急,據說是連龍都無法躍上去而被叫作辰返瀧。黎庸在雲崖的居處就在那道瀑布底下,他一手攏好了水母幻化的小人,縱身躍入水底,沒有想像中水流重擊,因為他早設了陣法,一入水就直達洞府,身上半滴水也不沾。
  瀑布底下是另一番天地,黎庸將這裡和自己在東雲島的居處連接在一起,入水後會落在一座花棚底下。棚子上纏著的是藤花,如今已是花期尾聲,周圍栽植不少花草,有繁茂到快比人還高的灌木叢,正在盛開串串細碎如雪的白花,叫珍珠梅,也有雪白複瓣的溲疏花,不同品種的黃連也在含苞期,已及含苞的耬斗菜。

  黎庸將小人放出來擱在掌心,出了花棚拾階走上廊道,信步徐行,他跟小人說:「方才那瀑布是返辰瀧,這裡是東雲島,我們日後修煉的地方。你叫秋霧,和我有段淵源,所以我來助你修行。」
  小人努力聽這個巨人講話,似懂非懂,也不曉得要被帶去哪裡,只要這個巨人不像那個壞蛋一樣抓著他又咬又罵就好了。
  黎庸看小人一直乖乖待在掌心,大概還不是很習慣以人形活動,就在倉庫裡找出一只白瓷小碟,注入靈泉之後把秋霧輕放進去。秋霧泡在靈泉裡自在許多,兩手高興拍著水面,打出水花來,濺到外面桌子也沒見巨人不悅,他划著水到邊緣,腦袋枕在盤起的雙臂上仰望巨人。

  黎庸跟他說:「以前你是霧,霧就是地上的雲。現在你依附在海月上頭,呵,罷了,反正已是人形,早些習慣吧。」
  「啊啾。」小人晃了下腦袋,揉揉鼻子。黎庸見狀就要他稍候,走去拿了塊輕軟薄透的紗布和針線來說:「沒想到你這樣還能著涼,先弄塊布給你遮掩,看來這水也不能泡得太久。」
  秋霧看巨人在給自己裁縫小衣服,沒想到這男人還會針砭,做工還挺仔細,不時打量他的身材修改。

  「這裡是月虹齋,從牆上那幅五清圖進去是入定修煉的秘室,平日我極少開伙,屋裡有兩個灶,一大一小,之後再帶你參觀這兒,不知你喜不喜歡溫泉。」黎庸邊製衣邊聊,但說了幾句就專心手裡的事,沒空理秋霧。秋霧開始無聊,眼皮越來越沉,最後滑進水裡發出噗嚕噗嚕的冒泡聲

  黎庸挪眼看去,發現小碟子裡的傢伙又變回一小團水母,邊緣如裙擺似的輕輕擺蕩,看不出人的模樣跟五官,但不知怎的黎庸卻直覺秋霧睡著,而且像幼孩似的在咂嘴巴。黎庸手指輕戳那團透明軟滑的小東西,小水母透著微光又變人形,食指微曲將小人撈出碟外。
  「秋霧,醒來穿看看。」黎庸喚他。
  秋霧一手抹掉嘴角的口水,兩拳揉眼站起來,接過那件輕薄的衣衫穿套,是件款式簡單的褙子,繫帶也仔細的做出來,只是料子太透,儘管他身軀渺小,胸前跟胯部粉肉色的部分仍若隱若現。秋霧低頭瞧了眼,兩手抱胸默默背對黎庸轉身,兩只耳朵紅得跟珊瑚似的,慢慢身上也染上淡粉色。
  黎庸瞧出他害羞了,無奈淺笑:「唉,我手邊沒有適合的料子。你再等會兒,我去裁舊衣來做。」憑他如今的修為,根本不可能沾染塵埃,所以早就很久沒有添置新衣裳,現在再去打開衣箱,那些衣裳雖然沒有蟲蛀,卻也禁不起人穿上身,實在沒什麼布料用,若拿窗簾床綃來做又擔心料子太粗糙。

  黎庸沒發現自己居然在為這一件小事困擾,因為自己根本不會髒,就連隨身的帕子都不帶,想找塊適合給小傢伙製衣的布竟把他難倒。再回月虹齋時,他看見窗櫺停了隻烏鴉,緊張踱近,烏鴉慌忙飛走,他回首就見那隻小人正在將一片片花瓣往身上裹,花瓣邊緣是優雅淡粉,往花芯是雪白漸層的顏色,只瞧一眼他就認出那是外面池塘裡名叫落霞映雪的蓮花。
  「已經能使喚鳥禽了,用這個做衣裳,虧你想得到。」黎庸笑了聲,掐訣施術替秋霧將花瓣變成更軟的衣裳,接著蹙了下眉心自言自語:「早知這樣方便,我剛才何須費力給你做衣裳。哼,罷了,今天就先帶你參觀這裡,再多做幾件替換的衣物。其他的想到再說。」

  秋霧長髮披散,眨著一雙灰藍眸子站在桌上仰視巨人,他想自己終於不必再在那片無盡的深海裡漂流了,不必被海龜和其他生物咬,也不用被海裡的精怪欺負,這個巨人會對他笑,還做衣裳給他,待他好,他真是越來越喜歡這一切。

  黎庸問:「會講話麼?」
  秋霧眨了眨眼,張口發出單音:「會。」
  黎庸這才想起他沒有報上自己姓名,他指著自己講:「我姓黎,名庸。」
  秋霧也指自己:「我姓黎,名庸。」
  「……」黎庸再指著他講:「你是秋霧。」
  秋霧指他說:「秋,霧。」他講一個字,腦袋就跟著晃一下,既認真又有些憨傻,像牙牙學語的孩子。黎庸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吁出,忖道:「看來得先教一些常識。」

  秋霧仰首望黎庸,黎庸低頭注視他,良久他歪著脖子捏捏肩頸,黎庸也抬起頭若有所思。少頃,黎庸問他餓不餓,他點頭摸摸肚子,黎庸問他想吃什麼,他說:「海草。」
  「那得到海裡才有。你食量大麼?」
  秋霧望著他不發一語,因為不知道怎麼回答。黎庸又要他等會兒,離開書齋片刻後拿了一支冰玉簪過來,身形停在桌緣倏地也縮成跟他一樣大小,要他乖乖坐下,幫他把長髮給攏好盤成髮髻。他的頭髮長及腰臀,量也不少,黎庸給他整理好頭髮就變回巨人姿態,帶他到外頭挑揀花草,有晚開的白杜鵑花,也有形態各異的溲疏白花,都摘了一朵給他適戴,看看花兒是鐘形的好還是壺形的好,最後弄了朵純白的溲疏花兒戴在頭上。

  收拾好頭髮,黎庸又帶他進廚房,倒了些蜂蜜給他吃,再拿丹藥削了些粉屑和在蜂蜜裡讓他服食,跟他說:「先教你如何做人,修行的事還不急,就吃著丹藥吧。這些年我也煉了不少藥,有些是打發時間做的,過去沒想過怎麼用,現在才曉得它們還是能派上用場。」
  秋霧拿著黎庸施術變小的餐具吃著蜂蜜跟藥,黎庸講話時他就含著湯匙聆聽,黎庸說完了朝他微笑道:「我說完了,你吃吧。不夠還有,你這樣小,餵飽你是綽綽有餘。」

  黎庸單手撐頰就坐在桌邊凝視桌面上喝蜂蜜的小人,他能感覺到這室裡所有的動靜,只要他願意,能掌握東雲島的一切,但此刻他只在意秋霧。黎庸垂眸凝視,秋霧也吃得專注,有時會停下來咂嘴巴,將嘴角、唇上的蜜舔乾淨再接著吃,那藥粉是補足精氣血、強身健體的,加了不少香甜的材料,嘗起來並不苦。
  窗台有螞蟻小蟲在爬動,草葉間有螳螂,樹下有甲蟲,其實要伺候這個小傢伙,黎庸大可以將那些蟲蟻都變作精怪役使,但他仍盡可能的親力親為,不太想由誰來代勞,自己也說不上原因。

  「會是習慣麼?」黎庸沒頭沒尾的蹦出一句問話,秋霧斜瞥他一眼,把最後一滴蜂蜜吃光,又低下頭想舔乾淨,結果頭頂著花朵太重,一個不小心往前摔。黎庸及時把小人撈住,喃喃自語:「以前我也是這麼照顧你的,還記得那時候你剛離開黃金國度,就是那座能長蟲草的高山,你什麼都不懂,筷子都不會拿,所以也是得一樣一樣教你。好在你學得快,看過一遍就能學起來,連說話都是,我教得也不費心力。你現在比當初好一些,會自己拿湯匙,就是力量微薄,從水母變成人的個頭太小。」

  秋霧坐在他掌心,低頭舔自己沾了蜜的手指,發現黎庸的手指方才救他時也沾上一些,湊過去攀在指頭上認真舔乾淨。黎庸平靜看著秋霧的舉動,心裡知道應當糾正,卻怎麼也開不了口,與其說是要觀察,不如說他只是覺得這麼看著心情是恬靜自在的。

  「你都不記得了吧。不記得也好。過去的都過去了,再執著也沒意思。往後一起修煉,幾百年後再回首,那些塵俗間的情愛恩怨也都如浮雲吧。」
  秋霧抹嘴迎視巨人,黎庸講的這些他自然聽不明白,所以敷衍微笑了下,指著底下空碟子說:「黎庸,蜂蜜,還要。」
  「吃太多也不好。你還餓,就換吃別的吧。」黎庸說完又帶他去外面晃,看到有什麼成熟的小果子就摘下來給他嘗試,有的甜,有的酸,甜的能讓秋霧巴不得一頭埋進果肉裡,酸的害他的小臉皺起來,惹笑了黎庸。

  黎庸陸續依秋霧的需要做了新的用具跟佈置,寢室裡有個擱置小玩意兒的八角形多寶格,展開來每一面都有個納物櫃,全攤開就像小階梯,東西全被清空換成秋霧的用具、衣裳。黎庸多半不需要睡眠,但還是有張架子床,三面有圍欄,下床那處有個矮階,兩旁有置物的几架,上頭能設床綃蚊帳,他就施法將一顆水球懸在床裏,秋霧睡覺還是會變回原形,那水球就成了秋霧睡覺的地方。
  每到秋霧安睡的時刻,黎庸也會躺在床鋪上望著他變成一隻小海月,安靜度過幾個時辰直至天明。幾天以後,秋霧已經會自己盤髮髻,挑他喜歡的花當帽子戴,夏季盛開的那些花朵都被黎庸摘來變成衣裳,在他們住的院落裡瞧見的花恰好都是淺淡的顏色。

  一個月過去,秋霧喝著露水、蜂蜜,吃黎庸摘採的山蔬野果,偶爾烹煮一些魚蝦蟹一起吃。黎庸的居處有聚靈陣,起坐躺臥、吃喝拉撒都能吸收靈氣,並不需要刻意追求靈獸或靈植,也可以說這附近的飛禽走獸本身也沾染了靈氣,只要平常度日就好。
  黎庸這天又給秋霧講了兩篇文章,一篇內容是某朝大儒感慨世情,另一篇是一代才女的憂國詩文,針對某個道理和現象加註論敘,最後再找了篇風水地理誌當故事一樣說給秋霧聽,秋霧學得極快,也聽得認真,就連最後練字帖時寫的字也有七、八分黎庸運筆的那種風采氣韻。

  秋霧練完字帖,兩手把跟他等身大小的紙箋抓起來,高舉到頭頂要讓黎庸瞧。黎庸誇道:「寫得不錯。」確實是不錯,只是還得再花時間慢慢練,有些地方看得出少了些耐心,他評完之後還盯著秋霧瞧。
  秋霧精緻小巧的臉龐因夏季炎熱而透著一層淡粉色,額角有水光,冒了不少汗,他拿出被黎庸變小的扇子猛搧臉,嫌不夠涼,扯著衣矜往頸子搧風。黎庸輕笑:「你好像長大了點。」
  「是啊。」秋霧已經能流俐的言語,至少不是每講一個字就晃一下腦袋,跟幼孩似的傻氣。「黎庸,我要熱死了。我要泡水。」
  「好。我給你加點碎冰。」
  秋霧開心跳起來,揮舞兩袖歡呼著。黎庸拿琉璃碗盛了水,加碎冰,秋霧一跳進去就變成小水母,原本穿身上的衣服忘了脫,漂在水面上把水母精困住了。水母精慌張掙扎,一時變不回人形,黎庸察覺異樣才動手把衣裳揭開,將透明的水母放回冰水裡好笑道:「頭一回看到水母溺水……」
  秋霧:「……」

  一個仙人一隻水母精就在花棚底下納涼,這邊的棚子不是藤花,攀爬的是木香花,開著白花,香氣醉人。午後黎庸打了套拳法給水母精看,他知道憑秋霧的悟性,只要多看幾回就會學起來,至於內功什麼的也不急。琉璃碗內的碎冰早已融光了,水溫微涼,秋霧變回人趴在碗緣看黎庸打拳,那麼陽剛氣的武術,不知為何黎庸打起來既威風又好看,半點都不覺得是能應用到擊殺妖魔的秘術。
  秋霧目不轉睛欣賞著,天空有個黑影飛過來停在他泡水的碗緣上,是一隻很醜的蝴蝶,雙翅合起來看是黑褐色像枯葉,但展開翅膀另一面卻是漂亮的黑色,邊緣綴著一條藍紫色帶,隨光照而變化色澤。

  「好漂亮啊。」
  黎庸聽見秋霧的讚嘆,做了個收勢的動作踱回棚子下,蝴蝶又飛起來,這次停在一旁柱子上。黎庸說:「這是琉璃蝶。」他頓了下,問:「你喜歡?」
  秋霧點頭:「嗯。想養!」
  黎庸莞爾:「上一世你也這麼說的。不麻煩,這季節有很多,常到院子裡都會瞧見的。」

  夜裡,黎庸把秋霧托進床裡那顆水球,水球的水是靈泉,無所謂海水或淡水。秋霧進到水球裡還沒變成海月,他趴在底部對黎庸說:「黎庸,我無聊。」
  「無聊就睡覺。」
  「睡不著。」
  「因為今晚是望夜?」
  「睡不著。黎庸唱歌。」
  「這就難倒我了。」
  「你不會唱?」
  「太久沒唱了。舊的忘了,新的……也不清楚如今時興怎樣的曲風。有時想到了才去人間看看,搜羅一些書籍,過個幾年就離開,離上回去人間都三十多年了吧。」
  「黎庸不無聊?」
  黎庸想起過去修行的日子,平淡答道:「沒想過無不無聊,只是想著怎麼活下去,搜集的東西能煉成怎樣的藥,自己該怎麼突破境界,設了獵靈陣還是被妖獸逃掉,要怎麼修正自己的陣法,哪一類的妖魔有哪些要害。想著這些,一點一滴積累修為,以合大道。」
  秋霧揉了揉眼,認真問:「然後?」
  「可能就飛昇他界吧。」
  「再然後?」
  「看看能到多高多遠的境界。」
  「呼嗯……」秋霧不以為然的低吟了聲,只是以他如今小巧的身形,再低沉的聲音聽起來都略嫌稚氣。「一直都只有自己,不孤獨啊?」
  黎庸淺笑:「誰不是孤獨的?那又有什麼關係?再說,志同道合,往後你我一起修行,成了道侶,有個伴也不算孤獨了吧。還是你不願意?」

  秋霧再揉揉眼,有些睏了,他說:「不知道。我這麼弱。不過我這樣,又怎麼會是你說的天地之柱?」
  「那看的不是靈氣或力量高低,而是氣運。」黎庸說話時看秋霧偷偷打呵欠,心裡好笑。「睡吧。我……念經給你聽吧。」於是他開始念起佛經,雖然不是佛修,但佛經他也略有鑽研,金剛經念了一半,水裡的小人已經變回海月,念完經以後那朵小海月優雅徐緩的漂蕩。
  許是有點心有靈犀,黎庸覺得秋霧睡熟了,他對著透出淡輝的海月細語喃喃:「這一世就慢慢來吧。」

  不那麼快要求秋霧習慣這世間的一切,不催著秋霧開竅,黎庸心想這一回他有信心帶著秋霧修煉,畢竟他們都吃過那奇怪的仙藥,一個不會再動凡心,一個則不會被愛,所以也不必憂心什麼情劫跟魔障。

  他們就這樣在東雲島度過三個月,並無任何無相的消息傳來,黎庸為了把秋霧養大不惜投餵各種精心煉製的丹藥,秋霧終於在化人時和小貓差不多大小,只是變回水母依舊那樣小巧。黎庸帶秋霧回雲崖山莊時,秋霧穿著淺蔥色的衣裳窩在黎庸衣懷裡,誰見了都以為是黎長老收了什麼靈獸回來,細察才知是一個身形大小微妙的孩子。
  黎庸他們去找鍾須靜的時候,胡應元也在,都是收到黎庸傳的信符而等著他們過來。黎庸跟鍾須靜打過招呼就抱著秋霧走近胡應元,後者盯著他懷裡的小東西說:「這就是秋霧?」
  「就是他。」黎庸語氣肯定。
  「哦……聽說變成水母精。之前是霧,這回是水母?」
  「他還是霧,水母不過是轉生時一個憑依的對象。」就是水母沒錯,黎庸也不知自己有什麼彆扭,硬是替秋霧彎彎繞繞的解釋。

  秋霧眨著灰藍眸子喊:「狐狸!」
  胡應元咧嘴笑,指著他說:「噯,黎二郎,他知道我噯。」
  「嗯。」黎庸反應淡淡的,主要是看胡應元對秋霧的反應,前陣子他也帶秋霧在東雲島四處晃過,不知是秋霧太弱小或怎的,沒有以往那樣能吸引妖魔精怪們的注意,大概是吃過那仙藥的緣故?

  「過幾日我要在島上辦場夜宴,讓島上生靈知道這孩子也是東雲島的主人,你們有空就過來吧。」
  鍾須靜忍不住打趣道:「百日宴麼?」
  胡應元大笑,沒想到黎庸頷首:「差不多吧。」

  「你打算怎麼對他?」胡應元收起笑容認真問他。
  黎庸不解他的態度:「什麼意思?」
  鍾須靜輕嘆:「老狐是擔心你們,畢竟你不會動凡心,可是秋霧不一樣,萬一他又對你……」
  胡應元點頭:「我就是這意思。」
  黎庸說:「你們都多慮了。等他慢慢開竅,想起以前,怎麼也都不會再重蹈覆轍,何況我待他如父如兄,亦師亦友,他也只有這時候會依賴我,倘若有朝一日他想另闢仙府修煉,我也不會攔他,過去的事只是道途上一段共同的歷練,有什麼好執著跟擔憂的。他自己也該明白,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怎麼想都是無用。」

  秋霧仰首聽完黎庸說這番話,似懂非懂,但誤會狐狸在為難黎庸,於是也附和黎庸說:「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啊。狐狸不要吵哦。」

  胡應元瞇眼睨著那團水母精說:「相較上次,這回看起來更笨。」
  秋霧揮舞雙拳抗議:「我聰明,黎庸說我聰明!」
  黎庸大掌虛攏著秋霧哄說:「好了,他無惡意的。」再向胡應元他們解釋:「上次他自己急著要長大,也是我們不時拿他沒開竅的事刺激,唉。這次我想讓他慢慢認識這世界,不至於迷失。」

  鍾須靜看黎庸護著秋霧的樣子,神情態度雖然都很淡,但仍替他們擔憂,忍不住多問一句:「你,真是這麼想的?如果有一天他變成誰也沒想過的樣子,甚至入了魔,你對他下得了狠手麼?上一回是他自己了斷,這一次……」
  黎庸蹙眉:「不會有那一天。這事不要在他面前講,他現在還不懂事。」

  胡應元長嘆一口氣,搖頭擺手:「罷了。隨便你吧,我自己也都忙不過來,管不到別人的閒事。」
  「還在找關雪荷?」黎庸問出口,這事還是從姪兒那兒聽來的,他才曉得自己離開以後胡應元和關雪荷在一起,只是凡人終是壽短,關雪荷也不願意嘗試什麼延命的丹藥,她跟他的祖母一樣到死都只想當個平凡人而已。他問:「她有跟你約好了再續前緣?還是只是你自己走不出來?」
  胡應元冷笑:「你這麼問有意思麼?不管她怎麼想的,我都想找她。」說完他也自覺矛盾,但有情者多是如此,勘透他人的事,卻過不了自己心裡的執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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